蕭默醒來時，頭痛欲裂。
　　誰會喜歡這種失去意識後醒來的感覺?
　　而且這種感受又是如此的似曾相識……
　　蕭默想起上一次自己從昏迷中清醒的時候，是景嵐鎮酒樓被伏一戰，那次是失血過多，這次是什麽?
　　那次是袁靜程救了自己和師兄，這次又是誰?
　　袁靜程?
　　蕭默猛然從床上坐起。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日落西山，陽光斜灑進屋子。房間裡的陳設十分陌生，但牆上懸掛著的那幅字足以證明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懸壺濟世”。
　　不是醫館又會是哪裡?
　　蕭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衣衫已經換過了，不再是自己習慣穿的那件素白道袍，而是一件純黑色的長衫。床頭的案桌上擺著自己隨身帶著的兩樣東西:長劍【墨痕】和書卷《一心經》。
　　擺在旁邊的是一隻布口袋，蕭默拿在手裡的時候，才發現裡面裝的是自己帶著的那些金幣銀錢。他數了數，一個不少。
　　蕭默按著床邊，兩腳落地，踩上那雙算是跟著自己走了萬裡路的布鞋，拿起床頭的三樣東西，掀開門簾就走出了房間。
　　門外是醫館的正廳，兩面牆邊立著巨大的藥櫃，一個個抽屜裡放著各種不同的藥材。看上面的標簽，密密麻麻地貼在抽屜上，不少還寫著稀奇古怪的名字，蕭默也從未聽說過。不過既然醫館裡存著這些藥，那自然是專門應對那些同樣稀奇古怪的病。江湖裡流傳許久“櫃子越多，醫術越好”的說法，指的就是這個道理。
　　藥櫃的前面站著一個人，身材精瘦，正是那個中年的大夫。他瞥見蕭默從簾子後面走了出來，於是就放下手上的東西迎了過來。
　　“少俠可還有不適?”大夫關切地問。
　　蕭默左手抓著書和劍，右手扶著藥櫃子，勉強搖了搖頭。
　　大夫湊到近前仔細端詳，又道:“少俠的臉色蒼白，看來元氣透支得太過嚴重，要慢慢調養才是。”
　　蕭默忍著頭暈惡心，半翻著眼睛看著他，氣喘著問道。
　　“袁靜程在哪?”
　　大夫愣了一下。
　　“袁靜程，我讓你……求您醫治的那個姑娘，她怎麽樣了?”
　　這話說完，蕭默只看見大夫臉上恍然大悟的臉色一閃而逝，然後，長歎了一口氣。
　　他感覺心裡一顫。
　　“少俠武功高強，而且身背寶劍，還帶著那麽多銀錢，我是絕對不敢怠慢的。只是那位姑娘她……”
　　蕭默只是盯著他。
　　“她沒挺過來……內裡傷得太重，我用盡了手段，沒能救活。少俠如果不信，大可以殺了我泄憤，只是……”
　　再後面的話，蕭默已經聽不見了。
　　袁靜程死了。
　　在自己不知道為何而昏過去的時間裡，她離開了人世。
　　蕭默隻感覺自己心裡空空的，什麽也沒有。
　　一個人死了，親眼看見她死去，會讓最在乎她的人悲痛欲絕。但如果只是聽見別人說，就像是故事中一樣，不過是兩三個字而已。蕭默看見袁靜程受傷的情景，抱到這裡的時候，他確定袁靜程是活著的，他甚至現在還能感覺到血液的溫度在胸前蔓延。
　　但最終，他得到的也只是幾個字的交代。
　　沒能救活。
　　那就是死了。
　　蕭默感覺暈眩來得更猛烈了。他踉蹌了兩下，整個人都靠在藥櫃子上，聲音已經虛弱無比。
　　“那她，現在在哪兒?”
　　大夫連忙扶住了蕭默，並把蕭默帶到了廳中的一處問切桌邊坐下。然後，他帶著悲憫的情緒緩緩開口:“已經葬了。”
　　蕭默用雙臂撐著身體，眼睛看著空無一物的桌面，心如死灰。
　　“我是怎麽暈倒的?暈了多久?”
　　大夫又歎了口氣，心中感慨這造化弄人，轉身向櫃子的一角走去，邊走邊說:
　　“少俠雖然內功雄渾，但似乎使用過度，透支了身體，元氣大傷。夥計發現你突然跑出去，以為是要賴帳，結果看見你倒在了外面，把你抬了回來。”
　　大夫打開一個位置很高的抽屜翻找著，繼續道:“昨天傍晚，你……帶著那位姑娘來求救，到現在，你睡了有一天了。”
　　蕭默頹坐著，半響不說話，直到大夫拿了兩瓶藥坐在他的面前，他才從混亂中回過神來。
　　他感覺自己眉頭的肌肉不住地顫抖。
　　“她葬在哪裡?”
　　“城北，一處山坡上的林地裡，立著一塊方形的石碑。”
　　“怎麽這麽急……一天，就葬了?”蕭默問。
　　大夫歎了第三口氣:“是那個姑娘的意思。你送來的時候，她還處在昏迷之中，但後來一度蘇醒，算是回光返照吧。”
　　蕭默低著頭，雙眼已經含淚:“她都說了些什麽?”
　　“她問我是不是大夫，又問我，是不是一個穿白袍的道士送她來的。我勸她節省些力氣不要說話，但她似乎很清楚自己的情況，堅持要把話說完。她說，她死後就葬在城北邊，雖然這樣風水不好，但至少能讓她看家鄉一眼。她還說……如果可以的話，最好瞞著少俠你，她不想你為她傷心。人總有一死，你已經救過她一條命了，這次沒救成，她不怪你。”
　　蕭默聽完，伏案痛哭而失聲。
　　他第一次感覺江湖沒什麽好的，恩怨、情仇、生死，所有的一切都沒什麽值得歌頌的。那些波瀾壯闊的故事和驚天動地的豪情，都是謊言。
　　人都去了，隻留下記憶的斷壁殘垣。
　　許久，蕭默哭聲漸漸微弱，像是哭累了，也像是活累了。他用衣袖抹了抹眼睛，這是從前那個追求整潔的蕭默從不會有的舉動。然後他沉默著站起身，將長劍【墨痕】綁在背上，將那本已經翻得舊爛的經書揣進了懷裡。
　　“如果我猜得不錯，床頭那隻口袋裡裝的是我的錢。我沒動，算作你診治的費用，再加上這件衣服。”
　　大夫有些慌張，連忙站起來道:“少俠使不得。且不說我沒能救活姑娘，不管怎樣要不了那麽多……少俠，少俠！”
　　蕭默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走了出去，連大夫放在桌上的那兩瓶藥也沒拿。
　　剛走開三步，大夫就從後面追了上來，懷裡抱著一樣黑布包裹著的物事，表情無比急切。
　　“少俠留步！有一件事！”大夫氣喘籲籲。
　　蕭默壓抑著悲憤，回頭問道:“何事?”
　　大夫似乎有些慌張，臉上閃過一絲果決，將手上的東西向前一伸，咬牙道:“這柄劍。”
　　蕭默氣息顫抖。
　　“那柄劍看起來不是普通的東西，還請少俠拿走。我留它無用，少俠若想要為姑娘報仇，或許會是線索。”
　　報仇?蕭默的心裡悲痛至極，臉上卻泛起一絲笑意。
　　那人確實死了，被自己一掌拍死的，算起來，自己已經為她報仇了。
　　只是因為來不及。
　　如果來得及，那個人的死就可以換一種說法。
　　蕭默閉上雙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哽咽道:“拿來吧。”
　　大夫將布包著的長劍放進蕭默的手裡，又長長的作了個揖，道了聲節哀便回去了。
　　蕭默捧著黑布包裹，失魂落魄地向城北走去。日頭已經漸漸落下了，天色將暗，走到陵城北邊也一定是後半夜了。蕭默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但他還是選擇往那邊走。
　　然後真的就走了一夜。
　　他甚至忘了自己為什麽會在路上，自己為什麽要往北走，去那裡又要做什麽。他就繞著陵城的城牆走著，像是失了魂一樣，隨便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都能把他擊倒。而這一路上，他竟也沒遇上什麽危險。
　　天亮之後，他走到了城北的那片林地。借著微弱的晨光，蕭默找到了那塊方形的石碑。
　　石碑上竟然沒有刻字，但從土壤的顏色上確實能看出這是一座新墳。
　　袁靜程就埋在這裡。
　　蕭默跪在無字石碑前面，將黑色布包裹放在地上，緩緩開口。
　　“這是殺你的凶器，我給你拿來讓你看一眼。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拿來，或許是因為那個大夫的話吧。真是有意思，他都沒救活你，他活著又有什麽用。你放心，我沒殺他，還給了他很多錢。我知道如果我連他也殺了，你會不開心的。”
　　“你說你，到了最後的時候，留下的話居然是趕快下葬。你一樣東西都沒留給我，還好意思說不讓我傷心。如果我的身手夠快，你就不會死，你怎麽可以不怪我?我又怎麽可能原諒我自己?”
　　“我殺過不少人。 幾個蒙面的，臉都沒見到，小冬一個，那個書生，賀豐一個，殺你的人一個，還有一個攔路的。好像也不是很多。你抓過多少犯人?我這種人，會被關進大牢多久?如果是你親自抓我，會多關幾年還是少關幾年?”
　　“我覺得你不該死。我可以死，但你不行。我死了比你死了要簡單一些，不會有很多人在乎。我父母不要我，師尊可能會傷心吧，但是他還有我師兄在山上陪著。何況我拜入他門下也就兩年，可能很快就會忘了。可是你呢?你父親是鼎鼎有名的‘追風手’，你也是六扇門的銅腰牌，你的死會影響很多人。”
　　“不怕你笑話，我有些嫉妒你說的那個書生。在那邊，你就會見到他了。估計那時候，你也會忘了我吧。不過也好，這樣你就不會記得是我沒有來得及救你，你會輕松些。”
　　說完，蕭默沉默了良久。
　　他看著這塊光潔的石碑，覺得那個可愛的女捕頭有資格在這世上留下屬於她的痕跡。
　　然後蕭默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那個黑布包裹。他第一次看見這柄劍，但卻有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劍刃上纏繞著樹枝一樣的紋路，裡面藏著兩個變體的大字，這種如出一轍的處理方法讓蕭默心中一陣驚駭。
　　那兩個字寫的是【柳梢】。
　　這是小春的劍。
　　(第二卷，金刀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