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有些格外的長了。
燕子九抱著胳膊靠在牆上,心裡這樣想著。
他已經站在這裡整整一刻鍾了,此刻的他,很是不安分,甚至連呼吸都嫌慢。
一刻鍾的時間其實很短暫,不夠一家奢華的大酒樓上三樣菜,不夠山野樵夫劈好半擔子柴。
而對於習武之人來說,一刻鍾不過是入定修煉前的一點準備。
江湖的功夫千千萬萬,但內功修煉無不需要靜氣凝神。畢竟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體內存儲,當然要慎之又慎。
誰也不願意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燕子九練的《森羅萬象功》更是非同尋常的浩瀚複雜,所需要靜氣凝神的本事還要再深一層。
森,是森林,是成千上萬的草木生靈。
羅,是羅網,是縱橫交錯的人世洞察。
森羅,自有萬象。
天知道為什麽,這樣一門有著宏大氣魄的內功,會被燕子九練成這副陰森的模樣,好像森林變成了荒野迷林,羅網則變成洞穴深淵。
但無論如何,燕子九也算是“名捕”,是江湖上送了外號的人物,自然內功造詣不淺,絕不會連這點靜氣的功夫都沒有。
他只是不想。
而且,眼下的情形也確實怪異了些。
一個雖然已經被你掌握了各種資料,但還是總出意外的年輕男子,和一個你……說不清楚是喜歡還是憐惜的女子共處一室。
而你,要在房門外等著。
換了是你,你也靜不下心來。
所以燕子九現在很浮躁。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氣息的感知和耳朵的聽力上,生怕房間裡有什麽細小的變動沒有捕捉到。
當然,他更怕有大的變動。
在這種情況下,一刻鍾確實也不算短。
但所幸也不算特別長。
門吱呀一聲開了。
金刀鏢局的房屋雖然算不上奢靡,但也從建材到修築無不是上品。按理來說,門軸絕對不會有年久失修一般的吱呀聲,更何況這是金星河住的房間。
門軸實際發出的聲響微不可聞,但在燕子九耳朵裡卻異常清晰。
陳越出來了。
金星河卻沒有,顯然是還在房間裡。
“燕捕頭很急?”陳越笑笑道。
燕子九盯著陳越,又上下打量了兩遍,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星河的毒?”
“自然是解了。”陳越也跟著抱起胳膊,“只是星河姑娘想要徹底恢復功夫,還要再好好調養幾天。燕捕頭的藥,還得繼續送。”
這話說的時候,陳越咧開了嘴,衝著燕子九擠眉弄眼,像是尋常男人之間那種莫名其妙的心照不宣。
“睡下了?”燕子九揚了揚下巴。
“她要收拾一下。”陳越道,說完,又連忙補充了幾句,“我把燕捕頭的藥放在幾個香爐裡點燃,借了一點香薰的藥力。皮膚的呼吸要比內服來的微弱,但也勝在微弱,不會激起噬靈的凶性。她說這些她來收拾,讓我先出來了。”
燕子九點了點頭,雖然聲音還是那般低沉,但已經沒了額外的焦慮和急躁。
“燕捕頭信得過我?”陳越語氣古怪。
燕子九扭頭看了看陳越,有些疑惑。
“燕捕頭覺得我為什麽讓你暫時出來?”
燕子九語氣平和:“無非是江湖的規矩,《枯榮訣》的玄妙之處不能輕易示人。看別人功夫,是忌諱。”
“可畢竟孤男寡女,
萬一,我還做了別的事呢?” “我聽得見。”
“我知道燕捕頭聽得見。”陳越一副狡黠的模樣,在月光和燈籠的兩重映照下,反而顯得有些滲人。
燕子九一雙狹長的眼睛微微一眯,看到陳越的這副表情,則是輕輕哼了一聲。
“你不必試探我。”燕子九道,“在我的全力感知下,你想動些手腳沒那麽容易。更何況我看過你的資料,定居陵城之前,你在天青城做工匠雜役。我信得過天青城管教弟子的規矩,你不會撒謊。”
全力感知?看不出來你有這麽關心她啊!難怪我剛才提你的時候,人家的第一反應不是問案子。
陳越心裡編排著燕子九,臉上卻笑著問道:“沒想到燕捕頭對我了解得這麽清楚?”
燕子九的臉上突然浮現起一絲驕傲的神色。
“陵城人口眾多,不算外城和周邊村鎮,也有幾十萬人。可是真正練過武的,就那麽一櫃子卷宗,裡面每一個人的資料我都看過。六扇門知道的,我就知道,我知道的,六扇門才會知道。所以你什麽出身、練什麽功夫、跟什麽人打過架,我都清楚得很。”
陳越點了點頭,也不得不雙手抱拳表示敬佩:“燕捕頭盡職盡責,在下佩服不已。陵城得燕捕頭鎮守一方,實乃我等之福啊!”
燕子九則擺了擺手道:“沒那麽誇張,自我上任以來,陵城生活平靜祥和,一直沒什麽大事發生。我除了練武、讀卷宗,也沒有別的事情做。只是現在的事情,讓我覺得有些棘手。”
你這是在立啊大哥!陳越內心瘋狂吐槽。
想到這裡,燕子九把靠在牆上的身體站直,活動了一下手指,說道:“白天你那個朋友,有點本事。”
陳越應和著笑笑,不知道怎麽接話。
“他要是參加評劍,名次不會太差。”燕子九說道,“但你就不好說了。”
陳越聽了當然不服氣,一句話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那咱們倆打一架啊!
這句話當然沒說出口,所以陳越只是甩了句話:“燕捕頭不必擔心我了,今後,還是管好屋裡那位吧。”
話音一落,陳越就運起功法,身體又像是一片葉子一樣輕飄飄的,人也輕飄飄地離去了,留下不知道是害羞還是生氣的燕子九。
“金陵鬼虎”害羞,嘖嘖,想想都覺得畫面神奇。
陳越戲耍了燕子九一下,心情大好,便乘著夜色偷偷溜回了張村。
習武之人也會騎馬,也會坐馬車,不一定是因為這樣更快,而是這樣更省力氣。
輕功夠好的,腳力自然不差,但輕功不好的,也可以靠內功的推持來提升奔跑的速度,只是會特別累。
陳越現在就累個半死。
哪怕他自認為內力算是充足,但跑到張村客店的時候,喘得像頭牛。
蕭默就在房內打坐。
“發現了些什麽?”蕭默淡淡地問。
“明天再說,先讓小爺睡覺,累死小爺了。”陳越喘著氣,哼哧著爬上床,一個翻身,隨後便鼾聲如雷。
蕭默坐在房間的另一頭,摩挲著手上的一根鐵筆,也緩緩閉上了雙眼。
……
天色亮得很早。
夏天的白晝總是這樣,向前和向後各延伸半個時辰,平白無故讓清醒的時間再多一些。
所以蕭默醒得很早。盡管他昨天晚上跑了一趟南陵畫苑,說了很多有用沒用的話,還打了一架,但他還是精神飽滿地起床了。
但陳越睡得還是很死。
蕭默深深地呼吸了幾次,試圖進入打坐的空靈狀態,鞏固自己《逍遙遊》的內功修為。可是他剛一閉眼,腦中就接連蹦出來一系列的困惑和難題:鑄劍、金刀鏢局的鏢物丟失、慕容言遇刺受傷。三件事情的發生其實有先有後,但卻同時擺在了蕭默的面前。
蕭默突然有些煩悶。
他睜眼,看到陳越還在熟睡,於是便上一旁打開陳越的包袱,打算借劍練上一會。
陳越卻在此時突然睜眼。
“偷盜?”陳越剛剛驚醒,腦子還有點遲鈍。
“借用。”蕭默神色淡定,並不慌張。
“幹什麽?”
“按時辰算,該練功了。”
很難反駁的理由,但陳越還是有些不放心。
“那就拿我的東西?咱們沒熟悉到這個份兒上吧?”
蕭默則愣了一下,反問道:“那還住一間房?”
“小爺那是為了省錢!”
陳越坐起身來。看他的表情,能看出他是真的缺錢。
蕭默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表示認可還是該笑。在他眼裡,錢不是問題。
至少住客店不需要考慮那麽多。
“那你不怕我對你下手?”蕭默問道。
陳越反問:“你不是也不怕?”
蕭默則一臉認真地搖了搖頭道:“你打不過我。”
這話直接把陳越激得差點蹦了起來。
“嘿!燕子九那個不人不鬼的這麽說就算了,你憑什麽呀?”
蕭默則表情樸實地繼續道:“你的氣息綿長,內功不錯,但是身手確實不夠好,至少還沒有比我更強。”
蕭默的話說得頗為誠懇,像是在傳教一個特別顛撲不破的道理。只是搭配上這樣的內容,反而讓陳越更惱火了。
“打一架!”陳越此時也徹底清醒過來,故而這一句叫得特別大聲。
蕭默又在搖頭。
“從你的肩膀和手就看得出來,劍法的招式練得不夠,沒必要自取其辱。”
“我辱你大爺!”陳越終於被三言兩語挑撥得不能忍受,伸手便是一掌拍出。
這一掌帶著碧綠的真氣,卻拍出一股剛猛的力道,直衝蕭默面門。
這是天青城入門的基礎拳腳功夫——《碎玉掌》。
任何門派,教授任何武功,往往都是從拳腳開始練起的。只有拳腳功夫有了基礎,才能用好兵器。
但蕭默其實算是一個例外。
他的拳腳功夫其實並不好,反而很差,只是劍法上天賦異稟。
所以這一掌,他還是用劍來應對。
蕭默右手探出,雙指並攏,指尖一點,直接刺中陳越的掌心。
《神劍指》。
一門清玄道人閑著無聊研究出來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