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您便吃一點吧。若此時再不吃，待過了午時，便不能再言吃飯了。”

　　溧陽公主脫簪散發，身著單衣垂手端坐於梳妝鏡前，看著銅鏡中梨花帶雨、滿面淚痕的自己，久久不發一言。

　　女史歎了口氣，卻又不好再行相勸。自從昨夜得知太子已經答應將她獻給侯景，溧陽公主便一直垂淚至今。沒有睡覺，也沒有進食。

　　女史道:“公主，您便是絕食又能如何呢?如今丞相權傾朝野，嫁與他也未必不是好事。”

　　“青奴，送江女史出去。”溧陽公主聽說此語面無表情，對身後的小侍女說道。

　　小侍女青奴聞言，便起身站到江女史身前，道:“姑姑還是先回吧，奴婢先勸勸公主。”

　　江女史看了看青奴，點點頭，道:“也罷，我先回去。若公主回心轉意，再至尚宮局尋我。”

　　青奴點頭，扶江女史起身，又目送她離開宮殿。等了一會兒，她又親自跑到門邊，偷眼向外看去，見江女史果然走了，才又回來道:“公主公主，江女史真的走了，你便吃一點吧。女婢早晨藏了一塊糕點，您偷偷吃一點，奴婢不會對別人說的。”

　　溧陽公主聞言，蒼白的面色略微浮上了一絲絲笑意，但隨即又消失了。他看著銅鏡中另一張不過十一二歲的豆蔻面容，如此爛漫，心中更添悲愁。

　　兩年前，她也如青奴一般年歲，也是一般天真快樂。那個時候祖父常常誇讚自己，父親對自己亦是寵愛有加，母親范妃又得寵，可以說無憂無慮。

　　而自侯景反叛，年初攻入宮城，一切便如天翻地覆。自那以後，溧陽公主便何母親被隔絕於后宮，再也不能隨意進出，更是再也沒見過祖父與父親。

　　終於，在兩日前，自己與母親見到了父親。三人圍坐在一起痛哭，其後，父親將自己帶入永福省。昨日，本是自入太清三年以來最為無憂無慮的一日。更是在花園之中遇上了一個吟詩的將軍。

　　他很有趣，但是可惜並沒有交談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竟然拔了一支簪子給他。自己也說不上當時是什麽感覺，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那般超格之舉，便是回了寢殿也沒有思索明白，甚至為了這件事第一次在父親面前說了謊……

　　昨日下午，自己也是這樣一直坐在銅鏡之前。只是那個時候，面上帶的是抹也抹不去的笑容。

　　直到……直到父親將自己召喚過去，告訴自己，已經將答應了侯景的求親，而求親對象正是自己……

　　溧陽公主已經記不得當時是什麽心情了，她沒有見過侯景，卻時常聽見母親范妃說，那是一個魔鬼，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鬼。他殘暴、醜陋，乃至於所有陰暗的詞語來描述他都不為過。

　　那……那位楊將軍一定比他好吧……

　　想著想著，面上又開始浮現出笑容。

　　看著公主的笑容，青奴滿是疑惑，自口袋中取出早晨私藏的兩塊糕點，取出一塊遞到了公主的面前道:“公主，你要吃麽?”然後將另一塊又收了回去。

　　溧陽公主搖了搖頭，隻癡癡地問道:“青奴，你見過西湖的荷葉麽?”

　　青奴聽此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搖搖頭問道:“西湖在哪兒?”

　　溧陽公主笑容漸淡，道:“我也不知，但是，那裡的荷葉極美，尤其是六月天的。青奴，現在幾月了?”

　　青奴掰掰手指頭，道:“今日五月二十七，只有三日便到六月了。”

　　溧陽公主慘笑道:“只有三日了麽?那我怕是見不到那兒的荷葉了。

聽說那兒的荷葉無邊無際，比其他季節都要好看。那兒重重疊疊全是無窮碧色，其中還會點綴著幾朵荷花，在日光之中搖曳，紅得鮮豔。”　　青奴晃著腦袋，咬著手指，問道:“公主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呢?”

　　溧陽公主笑笑，卻不言語。她知道，今日之後，她便再也見不到那位詠荷的將軍了。什麽律詩，什麽絕句，也再不會有人耐心跟自己解釋。明明自己那麽笨，根本沒有學會，卻沒有再讓他繼續講解。為什麽自己沒有更加勇敢一點，回頭告訴他自己是誰呢?

　　不過，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誰呢。只是知道，他叫楊堅，很好聽的名字。看他出入永福省，想來是父親的近臣吧。

　　這般想著，溧陽公主卻再也不能抑製住眼淚，兩行清淚汩汩而下，宛如泉水。

　　青奴看溧陽公主又哭得如此厲害，一時有些驚慌，忙道:“公主，公主，你不要再哭了，你這樣我又要挨板子了。”

　　溧陽公主回頭看了看青奴，還是勇敢地抹去了眼淚。

　　她已經不是十一二歲的小孩子了，她能夠明白國家如今的局面，就如同她明白自己一旦哭泣，受罰的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青奴一般。他能夠理解父親的難處，就如同他明白他一旦拒絕，受到牽累的並不止自己身邊人一般。

　　她一直很明白。

　　祖父已經死了，她失去了一個愛她的親人，她不想再失去下去了。至於那一點點奢望，關於那個人的奢望，或許將永遠埋在心裡了。

　　終於，溧陽公主道:“青奴別怕，我不哭了。”

　　“公主……”

　　“青奴，你說，若我不是公主，那當如何?”

　　“公主就是公主，怎麽會不是公主呢?”

　　“我是說假如。”

　　“假如公主不是公主?那可能會和我一樣，也伺候公主吧。”

　　聽到青奴稚氣的話語，溧陽公主一愣。是啊，自己生來便是公主，享受著天下奉養的榮寵。那麽，便也肩負著天下的期待，承擔著遠超別人的負重。

　　若自己就是青奴，那麽或許也會如她一般天真。然而自己並不是她，不需要如她一般做著服侍別人的事情。那麽就注定了，自己終究要肩負國家的使命。

　　“青奴，你去告訴父親。便說女兒驕矜，讓父親失望了，我會好好準備的。”

　　青奴將那塊糕點又裝回袋中，點了點頭道:“好，我這便去。”

　　溧陽公主坐直了身子，拿起面前的珠花頭飾，又將其放下。隨後拿起篦子，緩緩梳理起了長發。

　　“奈何生於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