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北京,武英殿,一場激烈的辯論正在上演。
“朵顏三十六部原本就是大明的藩屬,長期居於邊牆附近,實乃遮護京畿一帶的第一道屏障……”
這是工部尚書劉遵憲在陳詞。
“荒謬!”
督察院右僉都禦史鄭二陽毫不猶豫打斷了他。
“可恨這朵顏三十六部,先皇時還許以厚利,除了邊關互市,每年還有十幾萬兩白銀,可自從遼東事起,這蘇布地可曾有一次主動出兵協助大明官軍作戰?”
“非但如此,還不時破關牆而入,四處抄掠不止,陛下,上一次建奴入寇,其中便有蘇布地的人馬!”
劉遵憲怒道:“你的意思是置之不理?”
鄭二陽沒有理會他,而是向皇帝施了一禮,“陛下,微臣的意思不止如此”
“卿且講來”
“是,陛下。昔匈奴猖獗於北境,危害兩漢長達幾百年,漢宣帝仍接納南匈奴呼韓邪單於於邊境”
“至光武中興,南匈奴遷至河套一帶”
“曹魏時,武帝分匈奴為五部,遷至並州,此後,至晉朝八王之亂後國力衰微,匈奴渠酋劉淵起事,由此事起,中原一帶動亂幾百年,遍地腥膻,山河動搖,實乃華夏不堪回首一段往事”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喀喇沁雖不如南匈奴遠矣,但依舊有近兩萬帳,陛下,這幾年京畿附近災害頻仍,邊牆內外都不能幸免,按照那陳啟新的說法,關外諸部也是大受損害”
“饒是如此,喀喇沁諸部依舊有六七萬人,可出動精騎上萬”
“上萬的精騎,陛下,微臣懇求千萬要三思啊,如今我大明九邊,精銳騎兵加起來也就是這個數,還多在山海關,一旦進入關內,何以製之?”
“如今陝西三邊的精銳兵力都在西安以南、潼關、虎牢一線,山海關一線又要抵禦建奴,北境幾乎空虛,若不是如今佔據河套一帶的是奴兒乾都司都指揮使,北境一帶危矣”
“不然!”
只見兵部尚書陳新甲站了出來,他向皇帝深施一禮。
“陛下,以微臣愚見,此事需要深思熟慮,千萬莫要操切了”
“微臣不妨推演一下,若是按照劉部堂之意,接納蘇布地兩萬帳,大明仿效漢朝、曹魏,設置護匈奴中郎將,何人可以擔此重任?若是蘇布地狼子野心,見我邊地頹廢,起了異心又何以製之?”
“若是接納彼等於宣大一帶,還要一支兵馬在側時時警惕,以大明如今的形勢還不如不接納,何也?非不為,實不能也”
“不過”
劉遵憲正要反駁,一聽到他這個“不過”頓時又止住了。
“陛下,此一節微臣說過了,尚有一節。”
“若是不接納彼等,便須思量幾個後果”
“其一,彼等與大明徹底決裂,原本就若即若離,但畢竟有‘朵顏三衛都指揮使’羈縻之,多少能聯絡一二,徹底決裂之後彼等能去何處?’
“無非是瀚……,咳咳,尼堪,或者賊酋皇太極,無論去向那一處都不是大明所想要的,去了尼堪處,其焰更炙!”
“若是繼續做他的建奴王爺,平白增添賊酋實力!”
高坐在龍椅上的朱由檢,今年還比尼堪小一歲,一張愁苦、慘淡的憔悴面孔依舊,聽了陳新甲的話不由得大怒。
“好你個陳新甲,說了等於沒說!”
陳新甲漲紅了臉,原本想忍著,最終還是弓著腰繼續說道:“陛下,非微臣偷奸耍滑,確實是因為茲事體大,非一言而決,須得細細商議”
“陛下”
出列的是禮部左侍郎蔣德璟。
“剛才陳部堂所言,微臣也頗為讚同”
說著也不管皇帝抓著龍椅扶手的雙手青筋直冒的模樣,低著頭繼續說道:“這朵顏三十六部,大明若是不接納,必定投入另外兩家,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
“按照陳部堂的思路,容臣繼續向下推演”
“其若是繼續留在建奴處,必定會受到尼堪的攻擊,說起來此事大為蹊蹺,此時並非秋高馬肥之時,那尼堪為何在此時出兵大打出手?何況,遼河上遊乃建奴的屏障,一旦失去,沈陽一帶一日三驚都是有的”
“建奴肯定不會坐視此事發生的,因此,遼河中上遊必定兵禍連接,當然了,這是遠景,建奴新敗,需要重新蓄積力量”
“眼下可以確定的是,蘇布地必然不敵尼堪,以彼等首鼠兩端之性,兵敗投降是大有可能的”
“如此一來,遼河上遊之地便盡在尼堪彀中!”
“若是我等不接納,其多半直接向尼堪投降,故此,無論何種情形,其都會投向尼堪”
“陛下!”
蔣德璟罕見地向皇帝跪下了,連皇帝也異常詫異。
“如今大河以北之地由於蝗災、旱災、兵匪連接,已經是赤地千裡、民不聊生了,靠近邊境之地的百姓,不是逃亡南邊,便是偷越關牆投奔尼堪”
“宣大一帶,除了些許兵丁、軍戶,已經……已經沒有農戶了,既然如此,還不如劃出一塊地方接納這三十六部!”
“不可!”
陳二陽大哭著也跪下了,“陛下,諸胡亂華殷鑒不遠,千萬要三思!”
“陛下!”,蔣德璟也哭道:“呼韓邪、醢落屍逐鞮、呼廚泉也是南遷,為何不反?實乃漢宣、光武、魏武都是一代雄主,彼等不敢不服也,陛下英明神武,蘇布地與這三人相比,無論丁口、戰力,相差遠矣”
“大同附近,原本就是連綿的草場,不如將彼等遷往,有大同總兵壓製,料想彼等翻不起大的波瀾”
“何況”
他說到這裡時,皇帝面上竟然有了些潮紅,興許是剛才蔣德璟將他比作漢宣帝、光武帝、魏武帝讓他有些激動,也許是對他接下來的陳詞感興趣,身子禁不住向前傾了少許。
一旁的司禮監大太監,提督九門、錦衣衛、東廠的王德化趕緊扶住了他,被他一把甩開了。
“等蘇布地進入大同後,朝廷可效仿魏武,任其貴酋為官,拘其子弟於京師,或入翰林院,或入大漢將軍,收其精壯,編入宣大騎兵,由一精明強悍之人統領南下平叛,將虎大威、黃得功之一換回,其南下之後糧草、薪餉受製於我,必不能反,何況南方之地彼等不熟悉,就算要反亦不可得……”
“不可!”
鄭二陽大哭道:“陛下,三思啊,就算侍郎之言略有可取之處,君不見侯景之亂呼?”
這時陳新甲出列了,他倒是沒有跪下,雙手抱著笏板深施一禮。
“陛下,微臣讚同蔣侍郎之言,不過這接納之地尚要仔細思量……”
“不,微臣堅持大同”
蔣德璟繼續說道:“大同之西,越過一條大河便是原來的靼奴鄂爾多斯部落,如今屬於……咳咳,尼堪麾下,前不久瓦剌興兵來襲,與尼堪大戰一場,敗退之時裹挾了大量的鄂爾多斯牧民西去”
“因此那裡雖然地域廣闊,卻是人丁稀少”
“一到冬季,蘇布地見到那裡的情形,豈有不覬覦的,如此就會與鄂爾多斯部落起衝突,無論哪一方佔優對大明都有好處,若是鄂爾多斯部落佔優,蘇布地勢必更加依賴大明”
“若是蘇布地佔優,多半會將牧民遷往那處,陛下,按照陳啟新的說法,鄂爾多斯一帶,尼堪根本沒有細細打理,尚屬於他的羈縻地,此時,由於蘇布地的精壯尚在大明軍中,其家眷多半不會隨其遷走”
“如此一來”,只見皇帝興奮地站了起來,“喀喇沁便一分為二,留在大同境內的牧戶便成了大明之牧戶,唯有盡心效忠大明一途!”
他在高台上走了起來,半晌才轉過來,看了一下尚未發言,正準備“總結”發言的薛國觀以及今年的殿試狀元,躍躍欲試的翰林院編修魏藻德,將心中的話暫時忍下了。
“薛部堂,你的意見呢?”
薛國觀看了一下周圍,當他的目光偶然掃到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王德化時趕緊避開了,前不久雙方因為一場辯論可是結下了不小的梁子,而此時“閹豎”又與陳新甲交好。
而陳新甲剛才雖然同意蔣德璟的建議,不過卻有將接納蘇布地的地方改往他處的意思。
“陛下,狀元郎初列朝堂,肯定有驚人高論,還是讓他先說吧”
魏藻德心裡暗罵,他可是初登大雅之堂,以翰林院編修之微末身份能獲準登堂議事,無疑有皇帝提攜的意思,可他確實沒有想好如何應答。
不過既然首輔大人點到了,自己也不能示弱,雖然他今年已經三十六歲,早已不是“初生牛犢”了,但“狀元”身份帶來的光環以及眾人期盼的“方剛的血氣”還是不能丟掉了。
“陛下,學生以為,自古以來漢胡不兩立,胡人狼子野心,勢弱時便搖尾乞憐,勢大時又暴起傷人,學生還是同意鄭總憲的看法,胡人,引進來容易,進來後驅之不易啊”
“好了”,皇帝聽了揮揮手讓他退下了,原本還以為他有什麽高見,沒想到還是陳詞濫調。
等魏藻德漲紅著臉退下了,薛國觀振振衣袖走到了最前面。
“陛下,諸位大臣所言皆有道理,以微臣來看,蔣侍郎所言更是言之鑿鑿”
他是首輔,更兼著禮部、戶部兩部尚書,蔣德璟是他的下屬,雖然平時也不大對付,不過此時為了對付已經與執掌錦衣衛、東廠的王德化關系密切的陳新甲,怎麽也要站到蔣德璟這一邊。
“蔣侍郎之前與學生有過溝通, 學生深以為言”
其實蔣德璟雖然出自禮部,不過一向卻與薛國觀意見相左,什麽“之前溝通”更是沒有的事,跪在地上的蔣德璟聽了不由眉頭一皺,不過如今堂堂首輔大人同意他的建議,也是一大助力。
“陛下,確實如此”
蔣德璟有些言不由衷,不過為了將自己的全盤籌劃付諸實施,他也不得不違心地說道。
……
幾日後,由於王德化的告密,薛國觀下台了,周延儒上台了,蔣德璟也升任吏部尚書。
跑回來匯報的陳啟新一開始被關入大獄,很快又被放了出來,被安排到京營副將周遇吉那裡去做監軍,而周遇吉,被認為是目前唯一可能壓製三十六部的大將,也是將來擔任“胡騎”指揮使的不二人選。
薛國觀下台,不過是崇禎年間走馬燈般官員更換的一個小插曲罷了,但由於對朵顏三十六家的接納,不啻於在已經沉寂於許久的京畿投下了一塊大石,一時間,督察院、各級官員紛紛上書,有同意的,有極力反對的,反正是鬧得不可開交。
與歷史上不同,陳新甲與滿清秘密“議和”的事雖然被揭發了,不過由於瀚海國這個新崛起的勢力在,加上接納蘇布地的事,這事竟悄悄揭過了,陳新甲並沒有被皇帝以“裡通外國”的名義處死,依舊待在他兵部尚書的位子上。
但無論如何,朵顏三十六家的內遷,已經將歷史攪得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