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雲逸重新坐好後,陳清溪說:“既然要拜師,你且將你家的情況說與我聽聽。拜師歸拜師,恩情歸恩情。待我傷勢好轉,還是得到你家向尊親登門致謝的。”
孟雲逸於是便將自己家的情況一五一十向陳清溪介紹起來。
剛聽到孟嶽峙的名字,古雁便如同掉入了漆黑冰冷的萬丈深淵,轉瞬間那漆黑的深淵底部又升騰起萬丈的烈火,一冷一熱激得古雁全身發顫,癱坐車上。
那種眼睜睜看著親人們死在眼前的錐心之痛,那種亡國的仇恨,又一下子扎在了古雁的心間。曾經以為已經漸漸平複的仇恨,在聽到最大的敵人之一的名字時,瞬間清晰如昨。
陳清溪和孟雲逸都立刻發現了古雁的異狀。
陳清溪知道古雁是涼國人,立馬反應過來是她想起了亡國的仇恨。只是此事萬萬不能讓其他人察覺。
陳清溪客氣又歉然地對孟雲逸說:“拙荊在牢裡很是吃了些苦,受了些驚嚇。如今一朝得救,心神一松,便支撐不住。孟小哥見諒。”
孟雲逸心中奇怪,這剛剛拜了師父,怎麽沒多久的功夫,師父的口氣就好像又生分了起來呢。不過師父說得有理,他們夫婦受了這麽大的磨難驚嚇,自然多少有些失常。
孟雲逸釋然。正巧陳家醫館也已經到了,孟雲逸和失魂落魄的古雁一左一右扶受傷的陳清溪下了馬車。
孟雲逸正想進去幫忙一起整理幾日未住人的醫館,陳清溪客氣地攔住了她:“拙荊這些日子受了些驚嚇,須得清靜修養幾日,最好免見外人。孟小哥今日辛苦了,且先回家去吧。陳某夫婦改日再登門致謝。”
孟雲逸拱手一禮說:“那師父師娘好生歇息,雲逸改日再來看望師父師娘。”
古雁聽到“師父師娘”這個稱呼又全身一抖,側對著孟雲逸的身子又往後略轉了轉,避開了孟雲逸的眼睛。
陳清溪看了古雁一眼,神色有點為難,頓了一下說:“拜師乃是大事,需得擇日祭過天地和祖師,行過正式的拜師之禮後方能算數。如今便喚師父師娘過早了,不太合適。”
孟雲逸聞言更是奇怪,這聽著怎麽像是要反悔?然而拜師之事不能強求,如今陳清溪夫妻形象狼狽,卻不是追問的時候。於是便規規矩矩行了禮後告退了。
孟雲逸他們走後,古雁關上了醫館的門,沉默地給陳清溪避開傷口擦洗身體,然後給傷口消毒上藥,換上乾淨衣衫,扶陳清溪躺下休息,再去燒水做飯,神情一直恍惚,表情忽爾憂傷忽而憤怒。
陳清溪默默地看她忙碌,並不急著說話。
古雁此時的心裡天人交戰,極為矛盾。
初時聽到孟嶽峙名字時的憤怒仇恨,轉念後想到孟嶽峙父子救了自己夫婦的恩情,再想到武威郡親眼所見被涼國蹂躪過的土地、痛失家人流離失所的難民的慚愧,又再次想到自己慘死的親人和覆滅的母國的痛苦。
古雁按著胸口的故國遺物,種種複雜的感情交織在一起,讓她簡直一顆心碎成無數片,頭痛欲裂。
晚上熄了燈,躺到了床上,陳清溪方才勸道:“涼國年年侵昊,孟大將軍作為昊國的軍人,保家衛國是他的天職。他是涼國人的仇人,卻也是東昊人的英雄。若非涼國攻掠昊國在先,孟大將軍也不會率軍滅涼。這事怨不得孟大將軍。拋開他的身份不論,他與你我並無仇怨,反而有恩。”
聞言古雁身子變得僵硬。
陳清溪輕輕抱住古雁,
柔聲說:“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涼國百姓確實很慘,但昊國百姓何嘗不是無辜遭難。冤冤相報何時能了呢?過往之事,能放下,便放下吧。我不想你一直為此痛苦,糾結。” 古雁不響。
“不過亡國之痛哪有那麽容易忘記,你心中過不去也正常。收徒的事,你不願意,我就不做。即便孟家與我們有恩,我也不想讓你痛苦為難。孟家的恩情,我另外想辦法再報答便是。你若是怕孟家那孩子糾纏,我就把著祖屋賣了,你我換個城市住便是了。”
古雁沒想到陳清溪會做這種決定,心中感動。
她回抱住陳清溪,心裡卻暗自苦澀:孟嶽峙並非普通兵士,而是東昊領軍大將。她能原諒普通兵士,卻不能原諒孟嶽峙和東昊皇帝。若是連他們都原諒了,數典忘祖,百年之後自己有何臉面去見親人!
同樣,自己也不是普通涼國百姓,而是涼國皇族,如果陳清溪知道給東昊百姓帶來深重災難的,便是她的親哥哥,陳清溪還會救她、愛她、護她麽?
人生在世,立場所限,有些事卻是無可選擇,不得不為。
古雁暗暗下了決定。稚子無辜,自己夫妻是孟雲逸請他父親救的,這筆恩情記在孟雲逸身上,兩相扯平,自己不恨孟雲逸便是。但孟嶽峙的仇卻不能不報!而收徒,就是個接近孟嶽峙的好機會。以前沒機會也就算了,如今機會就在眼前,怎能放過!只是,無論如何不能讓陳清溪知道這事,更不能連累陳清溪。
想清楚了這點之後,古雁對陳清溪說:“夫君說得對。涼國已亡,多糾結於過去沒什麽用處。孟家畢竟對我們有恩。既然已經答應了那孩子,就還是收了他吧。我們不能出爾反爾。”
陳清溪勸道:“雁兒不用為了我勉強自己。我擔心你見著那孩子就回想起往事,徒增痛苦。”
古雁說:“也不光是為了你。我與那孩子有緣,看見他就喜歡。你也知道我沒有孩兒,所以看見漂亮機靈的孩子就特別喜歡。”
聽到古雁說起孩子,陳清溪很是心疼,再次緊了緊古雁,就不再勸說了。
七日後又一個旬休日,孟雲逸帶了些禮物正式上門拜師。
拜師禮後,陳清溪又攜古雁一起去了定遠侯府拜謝救命之恩。
陳清溪和孟嶽峙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看到孟嶽峙,古雁倒還算冷靜,舉止有禮,只是表情略冷了些,好在她低頭做羞澀狀,倒也沒有引起注意。
古雁拜謝完,便被孟雲逸帶去內府見孟夫人去了。
一路之上,古雁都在暗暗觀察侯府地形,各色人等。 她不能暴露身份,不能連累陳清溪,武藝也不如孟嶽峙,隻得先熟悉情況,小心籌謀,日後有機會再行報仇之事。
自此之後每個旬休日,孟雲逸便來陳清溪這裡學習醫術。古雁看到孟雲逸,也是笑臉相迎。偶爾孟家也會邀請陳氏夫婦入府一聚,有時候也會請陳清溪來幫府裡人看病,兩家漸漸熟絡起來。
光陰荏苒,四季幾度輪替,古雁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報仇機會。
古雁對孟雲逸的感覺很複雜,想到他是仇人之子,心裡便不舒服,但是因心中懷著對她父親的報復之念,欺騙利用了這個救了自己夫婦的熱情純良的小孩,古雁心裡卻也頗有愧意。
而孟雲逸對此一無所知。
孟雲逸極喜歡佩服陳氏夫婦,師父本事厲害,為人仁義,師娘美麗有氣質,有普通昊國女子沒有的爽利,好像還略懂武藝,極合雲逸胃口,是以得空便歡歡喜喜地來見陳氏夫婦,常帶些吃的用的來孝敬師父師娘。真當如她拜師當日所言,把陳氏夫婦當自己爹娘相待。
師父脾氣好,師娘喜歡小孩,在他們面前雲逸將小兒女的撒嬌本事發揮得淋漓盡致,哄得陳氏夫婦開心不已。
面對孟雲逸,古雁本是虛與委蛇,架不住孟雲逸這個磨人小妖精的軟磨硬泡,漸漸地真心喜歡上這個孩子來。
古雁沒有孩子,看著承歡膝下的孟雲逸,眼裡慢慢多了真心的慈愛。
報仇之事,原本便是一而再,再而衰。時間拖長了,那執念便被慢慢打磨淡了些。兼且隔著一個孟雲逸,古雁動手便更多了一層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