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漆黑的眼終於不像以前那樣黯淡無光。
它依然是漆黑的,可裡頭有溫柔、有深情、有傷痛在流淌,而從前,只有傷痛!
低下頭來,他的唇輕輕覆上她的,把所有對她的情感,都灌入到這個如此珍視小心的親吻裡!
兩唇相貼,他啞聲說“謝謝你堅持”
窗外的日頭更甚了,將天地都仿佛置在了一個火爐之中,忍受燒灼、忍受炎熱之苦!
護士過來敲敲病房門,通知孔林去談論病人的情況。
他為她掖好被子,查看陽光是否有透過窗簾籠罩進來。
然後才跟著護士,去到了醫生的辦公室。
這是寶湖鎮最好的公立醫院,但此鎮並不繁榮,遠離城區,所以醫院並不那麽嶄新明亮,建築體也有十多年的年頭,裝潢與外牆,皆都透露出年代的氣息。
醫生是一位四五十歲的老人,耳鬢沾了幾根白發,可一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看到孔林進來,招呼他坐下,把電腦屏幕轉到他面前。
“這是木小姐的CT結果,腰側這一根骨頭有裂縫,是撞擊或者從高處落下所致,左腳這一塊有輕度的軟骨組織損傷,除了這兩個,身體沒有什麽大的傷害,但是有大面積的皮外傷…..”
他的神色深沉,默聲不語地聽著醫生的報告。
“另一位你們送來的薑小姐跟木小姐情況基本一樣,應該是受了長期的虐待才導致身上大面積的外傷,另外,她們兩人身體的健康指標遠遠低於正常人,身體所需的營養嚴重缺失,木小姐也有發燒的狀況”
.....................
病房內的為初已恍惚醒來,雙眼眨也不眨地望著已然有些泛黃的天花板。
她在等意識漸漸歸位,才能辨別出此刻身在何處。
動作笨拙地轉過頭,看到了自己手背之上的針管,她尚有些模糊,沿著針管往上看,頭頂的吊瓶、旁邊的桌櫃、房間的色調布置,在傳達給她一個信息——她在醫院。
她得救了?
她逃出來了?
山坳裡的記憶一點一點的回籠,她看到了那張許久未見的臉,那是真的?
“咳….咳”她咳了幾聲,費力地撐起自己的身體,掀開被子下床,身體離開床榻時,左腳忽然一陣無力劇痛,身子搖晃將墜下時慌忙抓住床頭的吊瓶架,一隻手繞到身後撐在床沿上。
心肺間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些,她用兩隻手支撐著自己站了起來,低頭看看寬大的褲子遮掩住的左腿。
而後推著吊瓶架,一瘸一拐的往病房門口走去。
走廊裡一片通明,窗外的陽光糾纏不休地灑進來,白色的空間染成了斑駁的薑黃色,東一塊,西一塊,零丁的護士醫生與病人擦肩走過,可這裡,一點都沒有醫院平常的死氣沉沉冷冷冰冰的模樣!
許是陽光,太過溫暖了吧!
她看看走廊的兩頭,不知自己要往哪走。
最終選擇了一個方向,扶牆而去。
她尋到了護士站,目光往上頭的座機看過去。
“你好”她看向裡頭的護士。
護士抬頭,友善而禮貌“你怎麽了嗎”
“我可以…..借用一下電話嗎”
“噢,沒關系,你打吧”
“謝謝”
她走過去,走到座機的旁邊,拿起聽筒,當指尖觸碰到數字時,又猶豫了。
醞釀稍許,終是撥通了那串爛熟於心的號碼。
電話響了兩聲,很快被接聽,她聽到那端熟悉的聲音,忽然就如鯁在喉。
“喂?是孔林嗎?”那端的人得不到回答,又問了一遍,難掩語氣的急切。
她乍一聽到那個名字,心忽然震了一下。
然後張了張嘴“媽~”
聽筒裡,突然一陣寂靜無聲。
那端忽然情緒崩潰“為初?為初,女兒,你在哪,你在哪,你現在平安嗎,是不是平安的,啊?”
“你在哪啊,媽現在去找你,你快告訴媽,你在哪,有沒有受傷,你讓媽看看你,讓媽看看你……”
她不停的重複,詞不成句,僅是分秒之間,已哭得潰不成軍。
為初的喉嚨哽得難受,就好像有人生生塞了一團棉花進去,母親崩潰的聲音透過聽筒連續不斷地湧進來,她鼻子酸得一塌糊塗,視線驟變模糊。
“為初,為初~”那頭的一弦聽不到女兒的聲音,瞬間又恐懼了。
她張口,聲音啞得像是另一個人“媽,我在”
年長的她嚎啕不止,心急如焚“你在哪啊,你快告訴媽你在哪啊”
護士站後面有一面玻璃,反射出為初此刻的模樣,她微微抬起頭,透過玻璃看到自己的樣子,眼含血絲,面頰腫脹,臉無人色,全身上下看不到一絲活人的氣息!
母親見了,會當如何?
“媽,我在外地,很安全,我就回來了,你再耐心等兩天,好嗎”
“孔林剛才也是說你在外地,你在外地哪啊,啊?媽媽去找你,為什麽你們都不讓我去找你”
母親很無助,很心急,驚惶不安,哭聲都將她的情緒傳達給電話這頭的為初,玻璃裡的一張臉早已經梨花帶雨,她唯有抬起手,握成拳頭緊緊地咬住,才不讓周遭與電話裡的人發現自己的情緒!
“我沒事,我真的沒事,再過兩天就回來了,你不要哭,我平安無事”
“那你讓媽看看你好不好,你開視頻,我就看看你我就放心了,為初呐,你聽話好不好,你快開視頻”
這一刹那,她咬緊了手指才不至於讓自己哭出聲來,心酸在心裡堆砌起了高牆,叫她幾度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她強自掩飾哭腔“媽,我真的沒事,這裡信號很差,所以我才用的座機給你打電話,你別擔心,我很快回家,真的別擔心”
“你叫媽怎麽不擔心啊,你失蹤多久了啊,媽只有你這麽一個女兒啊……..”
……………….
她用了很長的時間才讓母親的情緒平靜一些些,掛了電話,自己久久難以平複,紅腫的臉上爬滿一道道淚痕,那被咬的手指部位陷進去很深一塊,泛著清晰淺白的牙印。
她抱歉地向護士道了謝,走出幾步遙,看看這頭,看看那頭,她知道,那個人也在這裡!
借用吊瓶架的力量笨拙地乘坐電梯,而這頭,孔林正從醫生辦公室出來。
她在醫院的住院部,樓下的院子種上了許多的花草,設在幾人座的藤椅旁,剛過中午,院子裡無人,病患在陰涼處散步療養,為初的目光投放在這裡的每一處,企圖在某一個角落看到那個人的身影。
....................
孔林回到病房,以為會在床上看到她尚未醒來的身影,可推門而進,床上已空空如也。
不安一下子又將他的心臟攥住,緊張漫上心頭。
轉頭朝洗手間看去,大門敞開,空無一人。
他轉身出了病房,在走廊上四處尋找。
...............
為初把吊瓶的架子放到草坪上,自己再借力走出去,離開屋簷下,午後的陽光一下子把她吞噬,那種強烈的烘熱感有一點點驅散她內心的陰霾與冰冷。
真暖和,她想!
走出去的距離越來越遠,走廊上有其他的病患好心地提醒她“丫頭,太陽大著咧,你出去幹嘛”
她沒有聽到,一瘸一拐地繼續行走,直到走到一簇花叢旁邊的藤椅,慢慢坐了下去。
經過半日的陽光灼曬,藤椅發熱,透過衣物注入她的肌膚,一路走來,脖子上已滲出了細密的汗水。
坐在上面,太陽在她的頭頂上散發光芒,她抬起沒有吊針的那隻手,透過手指之中的罅隙,微微眯上眼,才能悄悄地與太陽對上一眼!
原來是對的;
世上唯有太陽與人心,無法直視!
眼睛灼痛了,她微微移開目光,看到了從樓梯上大步邁下的身影,那影子原來還如她記憶中的樣子,偉岸,頎長,高不可攀!
透過指縫,她能看到那張臉上的緊張與焦急,他在四處尋找,看到一個身量與她相當的,便急忙追上去,發現認錯了人,禮貌地道了歉,又每個角落去尋一遍。
花叢擋住了她半個身子,他沒有看到她!
她看著他在那端焦頭爛額的尋找。
焦頭爛額?
真好,她又看到了他另一個樣子!
他轉過頭來,他看到她了,隔著一簇花兒,一個手掌的阻礙,他認出她了。
她看到他深深松了口氣,眉宇間的不安與緊張一點點開始消失。
他大步朝她走來,不帶半點猶疑!
她迎著光,他逆著光,越近,他的樣子便越模糊!
太陽被他擋在了身後,最後,她只能隱約看得到他的輪廓,那樣昂藏的身影,邁著堅定迫切的步伐朝她大步大步地走來!
她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也生出了逃離感;
對,她想逃離!
腦子裡想法一成形,她便付諸了行動。
她伸手去抓吊瓶架,慌亂使她兩次撲了空,第三次抓到了,借力支撐著自己起來,轉身往相反的方向逃離。
孔林沒想過醒來的第一面會是這樣的情景,他沒有設想過她的反應,隻一心想她平安,平安就好!
“為初”他在後面追上去,看著她艱難背離自己的模樣。
這一個沙啞的呼喚讓她內心一顫,可腳步沒有停下來。
十分鍾前她還明明四處尋找他的影子,可如今見到了,她卻隻想逃!
她不願見他,至少現在不願!
她還在走,一瘸一拐的,他在身後幾度怕她跌倒,最後只能認輸“你別動,我不追了”
走在前方的背影慢慢停了下來,炙熱的陽光將她裹住。
沉默,在兩人之間發酵。
他聲音似哄“外面曬,我帶你回去好不好”
你別那麽溫柔地對我,可好?
他看著她的背影一動不動,沒有回應。
他怕她站不住腳“那你到椅子上坐下來”
半晌,她回頭,但是沒看他,折回到藤椅邊坐下。
她的手放在膝上,針管上半截的紅色血跡映入他的眸,微微抬頭,點滴的瓶子不知何時已經空了。
“吊瓶打完了,我給你拆掉”他啞聲說。
她微微垂下眼簾看了看手背,沒有說話。
他便當她應允了,邁出一隻腳,幾步上前去,在她跟前伏低身子,指腹輕輕壓著她的手背,另一隻手輕柔地拔掉上面的針管。
那溫熱的肌膚相觸,她的睫毛動了動,別過臉不去看他。
他用拇指指腹隔著膠布輕輕壓著她手背上的針眼,把針管掛到吊瓶架上。
她把手覆在自己的手背上,低聲說“我自己來”
聲音不像從前那麽溫軟清晰,少了一點生氣,多了一分嘶啞。
他的胸口痛了痛。
向她看去一眼,這樣近的距離,甚至能看到面頰上隱約的巴掌手印。
眼,又冷了冷。
他松了手,站在她面前,頭頂的太陽炙熱而灼人,她不知道他挪了挪位置,用身體給她一片陰影!
“為什麽下來了”他問,聲音比從前更溫暖了。
想…..找你!
“曬曬太陽”
這麽無心的一句話,令他的心瞬時揪疼。
他想到她失蹤的那些時日!
“你要給阿姨打個電話嗎”久別重逢,他連聲音都輕了再輕,似乎大一些,就怕會嚇著了她!
“打過了”
按著手背,她眼簾低垂,目光裡倒映的也是手背上膠布的影子。
他又說“言書他們都來了”
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大家都很擔心你”
“我知道”
“追趕你的那些人現在關押在派出所”
“好”聲音沒有波動。
“你餓嗎”
她搖搖頭。
“身上哪裡還疼嗎”
疼;
可是你能不能不要再對我這麽溫柔?
她還是搖搖頭。
“你想回市區的醫院還是在這裡”
“這裡”
“好”
她不說,他也明白她的顧慮——不想阿姨看到她這副模樣!
目光落到她沾著汗珠的額頭與脖頸,他原本泛濫成災的心更是不由他控制地疼。
忽然想起一個人,她啞聲問“薑花…..”
話未說完,他出聲寬慰“放心,她在二樓的病房”
她訝異“你們見到她了?”下意識地抬頭,兩雙目光交匯,她看到那雙漆黑的眼睛裡的情意流轉。
她錯開了,把視線。
“嗯”他的眼睛裡有什麽東西在流動。
“我媽那邊…..是你通知她的嗎”
“嗯”他點頭。“怕她擔心,接你回來時在車上給她打了電話”
他用的是‘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