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月聽了這話,花容驟變,她不解問道:“說的怪怕人的,人要怎麽縫?”
李正道曉得讓女孩子乾這件事,屬實有些殘忍。身首分離,魂靈不入陰曹。得找針線將頭顱縫回身體,才可超度。現在頭在外,身在內。這工作便不得不做。
靈月聽了李正道所說,心下犯難。那些頭顱她看著雖是不怕,但若是真的捧在手心,又有幾人能真的心定神寧呢。
一聲清亮的呼哨傳來,李正道和靈月齊齊回望,李府後院的牆上,坐著一位漢子,臉色泛黃,細眉窄目,正樂呵呵看著他倆。
見他二人回頭,亮著嗓子說道:“二位,要幫忙嘛?”
李正道看這漢子不像是有壯膽的角色。心說道:“問也不問,便說要幫忙嗎?難道你還肯幫著縫人不成。”
他嗤笑道:“去去去!別幫亂。”
漢子嘖嘖道:“怎麽能瞧不起人?這屋死這麽多人,腦袋全搬家了。我就是做縫頭買賣的。擱外面聽半天了,小道長有神通打鬼,卻沒膽氣縫人。倒是要讓個小姑娘幫忙。”
這話說的正中李正道心坎兒,一來他手笨怕縫不結實。二者他雖降妖捉怪是一把好手,偏偏卻不敢拚屍。心裡的病,治也治不愈。
想到這,李正道不知緣何起了一股冷意,心思電閃:“這人在牆外窺探很久,自己竟沒有察覺到半點氣息,絕非等閑之輩。”
“你是縫頭匠?”李正道翻掌將靈月擋在自己肩後,他對於眼前的人究竟是何用意不甚分明。
清朝犯人砍頭,多去菜市口。菜市口一帶裁縫鋪子不少,平時縫衣,遇到出紅差的便縫人。人們心中有個念想,那就是生是全人,死則全屍。所以便有了縫頭匠這一職業。
李正道的動作顯然是被那漢子看到,他馬上打趣道:“小道長別怕,我平時看鋪子,兼著給人縫頭!沒有別的意思。”
李正道搖頭道:“用不著你,我自己也行。”
這句“用不著你”說的沒底氣,誰都聽得真著。
漢子邪魅一笑:“得了,要是能縫,還問人家姑娘作甚。”
李正道看不透這人,但那人到是能看透他,他想打發這人走,於是說道:“沒錢給你!”
漢子愣了一下,笑道:“哈哈,交個朋友!不收錢”
天下沒有這等好事。李正道心知肚明,靈月一個勁兒在他身後扯袖子,遞眼色。看來兩人都對這人沒什麽好印象。
漢子見二人依然警惕,說道:“怎麽這麽不識好歹?你超度他們是做好事,我縫他們也是做好事。行善積德嘛!枉你修道之人,心胸窄成這個模樣!罷了罷了老子不管了。”
他要不說這話倒也好,可聽了這話,李正道反而吃了激怒,叫道:“說小道爺心胸狹窄,昆侖山都未必有小道爺的心脈大。”
“你給我站住!你罵了小道爺就想走?”李正道攔住漢子,說道:“你今天還偏要去縫,縫不嚴實,縫不乾淨,你也莫想走。”
漢子見李正道被激了,心頭暗喜,趕忙答應:“哎!這就對了。又不是滿漢全席,幹嘛非得獨享呢?”
太陽沉山,夜色高起。
三人在屋內掌燈布陣。十三個屍體列在堂內,十三顆頭顱裹在布中。
漢子燃了一根蠟燭,隨即拔線取針,火燒發紅,銀針滋滋作響。
李正道一旁囑咐道:“你認得嗎?別縫錯了。”
漢子笑笑道:“我也不誇大。
我就住這附近,認他家人,分毫不帶錯的。李家的老爺和我也是老相識了。” 說著他抄起一個血汙斑斑的圓頭,捏著針從頭顱脖頸之上的斷口穿入,又尋了具屍體,將穿出的銀針扎進殘骸。
那銀針在他手上遊走,像穿花過草般輕快,不一會便縫合了半圈,口子被黑線穿籠,上下相錯,線間都均勻等分。
李正道暗暗誇讚:“這是個手藝人。”
漢子合線收針,第一個縫好了。他端詳一番,點點頭,說道:“李府管家,勢力的很。待會要問問他,欠我的幾百兩什麽時候還?”
他又拾了一顆小的,掂量著說道:“李家小少爺的,害你的是你姐姐,你說冤不冤?”
他一邊縫頭也一邊嘀咕,念的靈月渾身發冷,心裡一陣害怕:“這人好怪,乾這些事,還要絮叨著些碎話。”
李正道看靈月眉頭緊鎖,知道當下這場景誰看了也不那麽舒服。
燭火照的屋子暗黃,那漢子身形沒了進去,只有一團黑影在不遠動著,有時連呼吸都聽不到。
地上十三具屍體冰涼梆硬,活活把這府宅大屋,變成了義莊屍房。
那邊漢子倒是沒有所謂,穿針引線,好像是姑娘繡花。
他縫到一半還會摸一摸切口,喃喃歎道:“這鬼厲害,切的比北城的劉一刀還齊整。”他嘴裡說的那人是掌刀的屠夫,菜市口砍頭這一行的精英。任你什麽鐵頭寬頸,讓你頭掉地就一刀而已。
李正道見他縫了三四個,所用的陣法還略有不同。一個是雙豎行針,一個是交叉行針,還有像花瓣的,像棱角的。
李正道好奇,問那漢子怎麽回事。漢子只是淡淡回道:“看著好看!”
他縫完一十三顆人頭,也就個把時辰。剪斷最後一根線時,正是寅時。
“縫好了!也好入殮。也不知道李家還有沒有外戚?這一家子都沒人發送,怪可惜的。”漢子縫完人也不洗手,抄起茶壺就咕咚咚灌了起來。
李正道盤坐地上,兩掌對拍了三下,口中喚道:“來來來!”一聲喚不到,又連喚兩次。
屋外陰風嚎過,吹開房門,風打著燭光,把火苗壓的很低。門外忽的現出一排人形,正是李府一家老小,為首的便是李生隆。
李老爺灰著個臉,走進屋子,問坐在地上的李正道:“一家死的屈。道長能為我們還陽嗎?”
李正道嘴角抽動,說道:“你死的不屈。”他聽了這話,顯然知道李府對於那個孩子的死沒一個當心的。
“李家死的又何止一個女孩子?”李老爺被拒絕,有些歇斯底裡。但這話一出李正道和靈月都是一怔。全不敢細細揣測這句話的深意。
“老爺別說了,陳年往事了。”一個婦人從李老爺身後走出,淚落不止。可李老爺一搡便把婦人推到,身後的一眾鬼魂無人敢扶。
“我死了,這萬貫家財誰來享有?你不渡我還陽不打緊,幫我那不爭氣的兒子一把,我分你一半家產!”
李正道對財富不甚感冒,這話卻被縫人的漢子聽了,渾身的筋肉都跳了一下。
他嘴快,接過李老爺的話說道:“李老爺子別急,這是我兄弟我和他聊聊。”
“馮老七,你給我好好勸勸!”李老爺一甩手背過身去,叫人扶起了掩面哭泣的婦人。
而李正道聽了馮老七這個名諱,登時心裡一亮,還沒等漢子發問,李正道先開口了:“你姓馮?那個神路街的馮七是不是你?”
漢子聽這話也是一愣,但旋即笑眯眯道:“小人物!不值一提!”
李正道聽他應了,心中大喜,脫口便道:“本來就是去尋你,你到自己找上門來。”
馮七聽了這話,想不出這個小老道找自己有何貴乾?可道門中人尋自己,終歸不會有太多好事。
他看了看李正道又望了望一旁的靈月,心裡一陣敲打:“這兩人衣著都是玄修之人,早些他說是昆侖山的,那裡也無我熟人,別再是找麻煩的。”
馮七在神路街有一間古董鋪子,接觸的人雜。好在他本事也雜。這縫人之術還真就是他傍身的邪技之一,京津一帶,有慘遭橫死的,哪一個不找他幫著料理。
發死人財,一本萬利。
這邊是一個看上去稚氣未脫的小道士,那邊是一個長相可人的女孩子。難不成是一對江湖上走陰陽兩界的俠侶?可自己連什麽時候惹的麻煩都不知道。
做商人的,不怕麻煩,從麻煩中賺錢才是本事。
他定了定神,假笑道:“小道長尋我有何指教?”他問完這句就察言觀色,若是兩人出手便打,那就是有大仇大恨,隻管跑就行了。要是兩人沒什麽動作,就該是有求於我。那他今天定是要那李家的一半財產。
李正道起身沒動手,靈月呆呆看著,還不知要發生什麽。馮七一下子搶上一步,眼露邪光,輕問道:“小道長是不是有事相求?”
李正道點頭,馮七大笑:“哈哈。不著急說事,你若答應幫李老爺,我就幫你。”
“你!”李正道當然憤慨,他知道馮七怪,卻不知道他貪財,這話一出,李正道恨不得踹他一記窩心腳。
他沒忍住。
一腳給馮七蹬了個空翻,狠狠砸在了地上。馮七沒料到這小子這麽孟浪,問也不問,不爽便打。
李正道沒那麽圓滑,他斬妖除鬼,向來手快,也見過哪個鬼跟他討價,懇求讓他下手輕些。
兩人錯估了對方,一個沒那麽善,一個沒那麽惡。
馮七還不得手,要不是靈月攔下了李正道,馮七腫的就不是左臉了。他含糊罵道:“講不講理!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李正道聽了這話,登時氣血下湧,忽然記起確是有事找他。但方才衝動,直接打了。可他不肯嘴軟,回說道:“找你幫忙是真。你討價還價我氣不過。”
馮七哭笑不得說道:“你這小道士好蠻橫,還有不許做生意的道理。”
“這算什麽生意。你幫忙我給你錢就是?”
“今兒除了幫李老爺子,其余啥也不要。”
李正道瞪著馮七說道:“我要你幫我看幅畫而已!”
“看畫可以,拿什麽交換!”
“讓我替這家還陽,我就不肯。”
“你不肯我就不看。”
“那我就打到你看為止!”
兩人隔空叫陣,馮七是真的人為財死,即便被打,也不肯讓步。他覺得這點傷痛,換李家的家產,很值。
靈月看李正道又起了架勢,趕忙攔道:“倒不如答應了這人。本來那小鬼也是一怒之下錯殺了這麽多。若不是周師兄說話,你也不會放他。現在做個人情,小道長能渡人還陽,還可與他交易,沒什麽不妥。你追著打他,即便屈服了,他隨便說點什麽唬你,你也不曉得。”
這一語點破,李正道隻覺得很有道理,他收手撤步,平和了許多,對馮七說道:“也罷!”
馮七聽了破懼為喜,一小子衝過來摟住李正道肩膀,笑道:“早這樣就對了嘛!走江湖,和氣為貴。我還幫你縫人呢,就不記帳了,當我交個兄弟。”
李正道不答話,衝著李家老小說道:“我渡你長子,兒媳還陽。好也能維系香火,其他人就免談了。”
李老爺聽罷,跪地說道:“可否高抬貴手,再捎上我的孫子。”
李家兒媳牽著一個小男孩,跪在李正道面前,那小孩子明顯不明白這是在幹嘛。
靈月不敢多看,扭過臉去,想起不知生死的父母兄弟,心酸備至。
李正道點頭,回道:“好吧。這三人留下,其余的你們整理整理,準備好生上路吧。”
李老爺一家鬼魂圍臂哭泣,今生緣分已盡,只求來生不要枉做冤孽。李正道燃掉三根香,用朱筆黃紙寫了三張符。念道:“黃泉路開!”
三張符紙依次燃燒,屋門大開。門之外,黑洞一片,黑暗中有銀鈴嘩嘩而響。
李家老小一字前行。靈月燒了十把雨傘,十疊紙錢,十錠金元,本還有十頂小轎。
但李正道叫住她別燒,說是陽間的路走的太順了,這段路讓他們好好走吧。眾鬼魂揮手而別,等最後一個消匿在黑暗之中,屋門又被合上關嚴了。
馮七見事成了,對李少爺說道“成了!別忘了李老爺子說的,家產半分。”
李家少爺歎氣道:“忘不了的。還陽之後定當奉上”
李正道又用朱筆畫了三道符咒,貼在了他們三人的屍體之上。
綁三根紅線一頭栓在三人的魂魄,另一段栓著靈符。他口念咒語,紅線閃亮,那三個魂魄猶如被人拉拽,重重砸向自己的屍身, 隨後入殼。
靈符起火,燒成煙灰,三人緩緩睜開雙眼,猶如大夢一場。此時,雞鳴三唱,東陽升起。
馮七應了還陽的李家少爺和媳婦,接下來的入殮之事,全交由他。這小子太重錢,即便是要分他一半財產,這喪事的費用也分毫不減。
官府來人,聽了這事自然不信。本等著收官驗屍,分掉李府的宅邸,一夜之間卻活了三人,到嘴的肥肉跑出鍋,除了可惜還是可惜。
他們得想著法的盤剝一番。好在李家少爺不是貪財之人,官家上面一頓打點,最後才不再追究。這廣平府的案子才蓋棺定論。
轟動一時的廣平府割頭案,就這麽草草收場了,官府們有一套說辭,百姓們有一套說辭。有錢能使鬼閉嘴,何況人呢?
李府的余下的屍體,先入殮收棺,暫存義莊。馮七處理白事也是在行,他叫李家放心,自己選了日子在下葬。
告別李府,和李正道、靈月回了神路街的鋪子。
“別客氣。坐吧。陋室,比不上李府寬宅大院。”馮七引著他們進了屋子,沒有想象中的古色古香。
“事情辦了。幫我看畫。”李正道和靈月並坐,一直在背後的畫卷已經拿到手中。他目的明確,除了看畫,一分鍾不想和馮七耽擱。
馮七這次倒也是爽快,他接過畫卷,鋪展在桌上。
《天地玄訣圖》徐徐而開,靈月是個心細姑娘,她看出了馮七臉上起初還是平靜,等圖展了一半,就轉為紅色,全開之時鐵青難看,仿佛是遇到了什麽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