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金色的陽光透過冷冽而稀薄的雲彩渲灑下來,打在平緩行駛的青色小馬車上。
傅驪駱從一堵溫熱的懷抱中拖出一頭如瀑青絲,掀簾去看暖陽和煦的窗外,遠處的山巔連綿起伏,金燦燦的光亮把那雲霧繚繞的山林罩的細薄,那山中白皚皚的林木隱約似瓊花玉樹。
竇驍揚覺得懷裡一空,忽覺有些不適,微微蹙了眉尖去看她沉靜如霜的側顏,伸手拉她,重新抱她入懷,他的唇貼住傅驪駱絹絲般的黑發,在她耳畔輕喃:“我..定不會放過宇文景逸的。”
她顫了顫肩頭,把自己縮成一團,抬起的烏黑瞳仁映出他的影子,傅驪駱眼中驟現冷意,聲音卻聽不出情緒:“哦!竇大將軍要怎樣不放過那權勢蓋天的太子殿下?”將風情萬種的輕笑隱在濃如蝶翼的睫毛下,傅驪駱先前還溫柔的眼眸又盡是冷意:“是向聖上告發?還是...”
竇驍揚愕然抬眉,這清麗絕色的人兒到底有幾個玲瓏心腸?
明明先前還溫潤如玉的眉眼,為何此時卻冷如冰鋒!時而柔情似水,時而冷冽如梅,時而怯弱含羞,時而又凌厲跋扈。
眼前少女的性子從來都不是他能看的透的。
往日難以動容的冷面竇大將軍,俊逸豐潤的臉龐血色半褪,眼中的華彩也逐漸熄滅,抬手撐著身側的大引枕,掀起面皮去喊傅驪駱:“兮兒...兮兒你怎麽...”
風吹的馬車簾子重重一響,傅驪駱微微偏頭,帶著疑惑神色:“還有....竇大將軍處心積慮的接近我,到底意與何為?”看著竇驍揚霎時變得灰敗的額尖,傅驪駱的話語好似夾了冰雪,猛烈的敲在竇驍揚心頭:“是因為我父親是大塚宰大人,還是因....我是傅驪駱的朋友?”
傅驪駱越來越厭煩這樣的自己,她很想知道眼前男子對那宇文景逸的恨意,到底因何而來?有她傅驪駱的原因麽?還是他竇驍揚本身就與宇文景逸不和?
還有一個讓她心煩意亂的問題,整日的困擾著她,那就是,如若這竇驍揚對傅驪駱真的情根深種,那為何他竇驍揚又來招惹她“古兮”?
還是他竇驍揚對傅驪駱根本沒有情思深陷?
但他那日明明親口說過,他說他愛傅驪駱的。
為何自己又如此偏執的想去知曉一個答案,他到底是愛傅驪駱,還是愛古兮!
她覺得自己瘋了!
傅驪駱看著他,似要把竇驍揚看出一個洞去,冷淡神色兀然浮出一絲笑意,笑意漸至眼角,如枯樹漸生紅花,頓了頓,傅驪駱茫然抬高白皙的下顎:“往後...我與竇大將軍還是少見面為妙,從今往後還是路歸路,橋歸橋吧!”
竇驍揚頓時心底一陣悶痛,仿若五髒六腑都被擊的粉碎,翕動著乾裂的唇瓣,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他卻只是看著她。
明明是在喧鬧的街市上,馬車外陣陣嘈雜,但馬車內卻靜謐無聲,靜謐的只聽見彼此的抽氣聲。
馬車矮幾上,一隻琉璃瓶中插著的兩束白梅乾花,在這隆冬沉悶的馬車內,顯出幾許空幽寂然,傅驪駱整個人都裹在素淡的輕裘裡,流雲鬢下的秀致容顏愈見蒼白,她沒有抬眸瞧坐在對面的男子。
絢麗璀璨的陽光透過輕紗的珠翠卷簾窗飄灑進來,鍍在竇驍揚青墨色的錦衣上,渲染出點點星光,那半垂著的手袖,被竄進來的細風輕輕翻起,隨著馬車晃動,蕩起了一圈細密漣漪。
打簾朝外看了兩眼,傅驪駱喊停了馬車,拿起腰間的青紗覆上粉面,並未看那容色頹然的玄衣男子,伸手掀簾縱身躍下了馬車,像一隻展翅飛翔的白*。
竇驍揚微抬眼簾,眸有訝色,猛然疾步跳下馬車,那少女早已走遠了去...
他漆黑眸子定定的,望著那朱門下纖柔挺直的倩影,面有惱意的苦笑著搖了搖頭,清逸的俊顏上有抹不掉的迷戀神色。
她這般的性子,說翻臉就翻臉,倒是像極了那早亡的俏麗少女。
她竟那樣詆毀他!他堂堂北奕大將軍需要窺伺她的家世麽?
若不是對她有意,他會以身涉險在那次宮宴救她麽?若不是對她有情,他會驟然帶一個陌生女子去他母親的墓地麽?
竇驍揚自己也理不清。
是因她跟那少女相似的容色才喜歡她的,還是她與那少女相似的性子?
或許都有,亦或許都沒有!
竇驍揚有時甚至有很荒謬在她身上,看見有兩個影子在重疊,有她古兮的,也有那早亡少女的。
他甚至覺得她就是傅驪駱,特別是她撫手弄鬢的動作,沒有任何的矯揉造作,但一舉一動皆是風情萬種。
簡直亂了他的心神!
竇驍揚扶額抬眼去瞧明媚的天際,遠方有淺雲朵朵,化作白煙清冷的飄落在大地,擦過滿街的枯木華庭,發出簌簌清響。
他負手立在酒肆門前,那抹素色麗影早已毫不留戀的消失在朱門下,朱門對面的梅園卻開的正盛,大片大片豔麗的紅梅簇擁在枝頭,偶爾零星夾雜著一團一團的白梅,那素白淡雅的花蕊,孤寂落寞的擠在那紅粉堆裡,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無奈苦澀的擠出一抹笑意,竇驍揚摸著凍的發僵手指,朝那朱漆空蕩蕩的大門望了一眼,翻身躍上了青色馬車。
朝那東南方向的巍峨皇宮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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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風閣,滿庭花色開的嬌豔,映著暖陽滿庭皆是芬芳馨香。
傅驪駱一身白色錦衣,婷婷立在院角,潑墨青絲垂至腰際,額間玉色不沾一絲微塵,微抿住嘴角,把心口的苦悶煩憂壓下...
“小姐,你回來了。”坐在廊下折椅上曬太陽的蔓蘿,歡欣雀躍的蹦跳過來,一把挽住傅驪駱的雪臂,拉過她的素衫細細查看:“奴婢覺得小姐這出去一趟,怎麽清瘦了不少?”
“大小姐,快些進來,別被風撲了。”
沈嬤嬤趕忙擱下手上的白銅花灑,拿起折翼上的溫熱小手爐遞到傅驪駱手心,佝僂著腰身去看傅驪駱滿臉的倦色。
“大小姐,快快進來...”洪嬤嬤拿起一件厚狐狸毛的白色大裘,覆在傅驪駱肩頭,又吩咐外室清掃的小婢子:“快去小廚房把那熬了幾個時辰的白玉細粥端來...”
小婢子忙的應聲跑了出去。
還未跑出院子,洪嬤嬤又扭腰追了上去,喊道:“還是我親自去吧!你這丫頭冒冒失失的,別給打碎了。”
小婢子吐了吐舌,悻悻的踱了回來。
暖閣裡,冷香四溢,青色紗幔裡的少女側身歪在床頭,掌心握著一本書卷在翻,那素黃卷書上印著墨香悠然的幾個小楷:《酒品私釀典籍》
蔓蘿從雕花屏風後探出腦袋,把一盞熱氣騰騰的白梅茶,擱在床邊的案上,嬉笑著去自己小姐清冷的眉峰,那微微皺起的柳眉似掬了幾捧冷月如絲。
蔓蘿卷著手心,信步坐到榻旁的軟兀上,撚起綠豆糕扔進小嘴,眼睛睜的鼓鼓的:“小姐,你剛用了膳,這麽坐著對身子不好,庭外風和日麗的,要不奴婢隨你去走走?”
傅驪駱放下手中的書卷,搖了搖頭,細手隨意搭在床幔上。
她慵懶的靠著床頭,垂頭埋進屈起的雙膝間,青絲沿著香鬢滑落到雲錦棉被上,裹住了曼妙身姿,也遮住了那清顏上的淚痕斑駁,頭未抬起,隻沉聲道:“你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算了!她同那冷峻的男子本就不是一路人,如此決然的斷了,也未嘗不好!
雖然她有過利用他,利用他大將軍的身份去對付那對狗.男女的念頭。
但她終是不忍,她不記得是從何時起她放棄了那個念頭!或許是從他舍身跳湖救她那刻起,又或許是他帶她去他亡母的墓地之刻起!
他是北奕大名鼎鼎的大將軍,又深得那北皇宇文凌雍寵信,而自己只是一縷幽魂,雖佔了古兮的身子,但終究做不回傅驪駱!
她只能找準時機,步步籌謀,步步為營!
香案上青煙繚繞,慢慢滲透著傅驪駱的思緒,飄渺蔓延的蕩出了遠方...
直到卷簾門外想起洪嬤嬤的通報聲:
“大小姐,李嬤嬤來了..”
傅驪駱撫了撫眼角斑駁的淚痕,她乾咳了兩聲,微微蒼白的頰邊攢出一絲笑顏:“請進來吧!”
拉過松軟厚實的錦被蓋住肩頸,傅驪駱窩在床頭一側,看依舊風風火火的李嬤嬤掀簾入內,一雙水眸清淺如菊:“嬤嬤,快請坐。”
李嬤嬤豐腴的腰身一閃,坐到了傅驪駱榻邊的小幾上,獻寶似的把手裡的紋墨瓷瓶,給捧了出來,蔓藤溝壑的老臉上堆砌了無邊的笑意:“大小姐,這是老奴親手釀的白梅清酒,在這冬日裡喝,最能暖身子的了。”
李嬤嬤伸手接過洪嬤嬤遞上的滾茶,去看傅驪駱眼角的青色:“大小姐可是身子不適?怎如此的憔悴?說來還是大小姐孝心可嘉啊!這樣冷的天,為了給老夫人祈福,竟獨自去那明安寺祈福,老奴都要被大小姐的誠心感動了。”
李嬤嬤說罷拿起帕角拭淚,端的是一副深受感動的模樣。
自從上次在這逸風閣跟眼前少女交了底之後,這李嬤嬤可謂是一直心神不安,生怕這凌厲而清冷的少女,尋個油頭就將自己打發了出去。
但等來等去, 也不見她有何動靜!
難不住心裡難熬,這李嬤嬤終是主動前來探視一番。
傅驪駱唇邊梨渦越發的沉了幾分,她哪裡會不知這李嬤嬤的心思!
傅驪駱伸手拿起案上墨瓷瓶,陡然打開,一股子清冽的幽香直鑽鼻尖,在李嬤嬤的驚詫神色中,傅驪駱仰頭猛灌了一口,入口除了綿軟還有絲絲清潤....
沒有半點辛辣,不是她想要的味道。
“好酒...”
傅驪駱勾唇一笑,雙魘粉透的如花瓣一般...
做慣了“古兮”,她竟忘了她傅驪駱生前最喜歡的事情,莫過於這般以最豪邁的方式,喝著最苦澀的酒...
可惜,這酒並不是她所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