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論西岐家風森嚴,詩禮之家的楊家當之無愧第一;可要論起西岐家財多寡,即便是後起之秀的周氏也得屈居人後,不得不排在以“人頭生意”立家的申家之後。
申家這人頭生意據說自打西岐成鎮之時便風生水起,西岐鎮大至一夜千金的高檔勾欄,小至不值幾錢的暗巷流鶯,十之八九的花娘都是出自申家這一本萬利的來往生意中。
申家每年高價雇傭十余位身手了得的江湖人士,結成五六人一組的兩小隊人馬,人人佩戴重金打造的寒刀利刃,跨騎蹄腳輕快的駿種寶馬,穿過毒瘴蟲蛇密布的幽林,深入西北據說水草豐盛的草原深地,甭管是燒殺搶掠還是坑蒙拐騙,都能從那些彈丸小國之地擄掠回一大批身形姿容與眾不同的驚豔女子。
而這些身材雄奇臉蛋格外柔媚的女子,一經申家悉心調教後,再送往各大勾欄花池,每每都能吸引諸多紈絝子弟為之瘋狂擲金,一夜千金有之,一曲小調百兩金多之,而這背後的申家自然賺的是盆滿缽滿。
這在西岐已經不是什麽稀奇事,每月的下旬,便是申家在城門口焚香祭天,大擺排場迎接歸來馬隊的大日子。
興許是周氏近幾年拔尖冒梢,勢頭強勁,大有蓋過申家的意味,這自然引來申家極為不滿,但不知似乎是忌憚於周氏什麽,申家縱然心有憤懣,卻也異常克制,極盡可能的淡化自己,時間一長,西岐鎮百姓仿佛已然忘卻那個財可匹國的申家。
臨近傍晚,西岐城外古道上,塵土飛揚,一騎飆血的老馬瘋狂疾馳而過,灑落下觸目驚心的點點滴滴鮮紅。
於馬屁股上戳破黃豆大小的血洞,刺激馬匹以消耗生命為代價,一路馬不停蹄狂奔,是一種用來傳遞緊急書信的極端方式。
這匹老馬已經在古道上疾馳三日三夜,身上流淌的血液也愈發稀少,奔雷一般的蹄腳近乎是基於某種本能在跑動,屁股上的兩三個血洞,控制的極好,即能最大限度刺激馬匹體內的烈性,又能顧及到馬匹本身,換言之,這種近乎殺雞取卵的手段,不是尋常之人所能做到。
馬背上趴著一團被包裹緊密的東西,甚至為了防止馬皮跑動後墜落,還用六七根柔韌藤條捆縛著,直到馬匹一聲長嘶力竭而倒之時,馬背上像是肉粽子的那個“死物”竟然自己割斷藤條,從馬背上跳下,看著觸目可及的城池,微微一笑。
穿著刻意剪短至腰間的象牙白袍褂,彩雲流沙短裙,外加一雙花粉紅繡鞋,這副裝扮若是女子還則罷了,最多說有些不倫不類,可這副奇異裝扮,卻是套在男子身上,就是典型的無話可說。
男兒著女裝,捆縛於馬背之上,千裡奔馳,無論如何看上去,都不像是尋常之人,或者說是一個正常人所能做出來的事。
女裝男子收回遠眺視線,從鞋底抽出一把袖珍小刀,蹲下身拍了拍乾柴一般的老馬,用刀將馬脊皮肉分開,又忙活片刻後,便從馬體內取出一張巴掌大的袖珍弓箭,男子滿意點點頭,擦乾血跡塞入懷裡,看一眼已然無用的馬屍,皺眉頭不知該如何處理。
認真想了想,男子一拍腦門,極為開心的環顧四周後,吹了聲口哨,一道身影驀然破空而來,凌空一閃而逝,落在男子肩頭,衝男子乖巧無比的叫喚了一聲,
“喵……”
赫然是隻一尺來長的花狸貓!
男子滿意地用臉蹭了蹭花貓的頭,笑道:“大俠,這匹也算是朋友的老夥計,能不能幫忙處理一下?”
花貓“喵”地叫喚一聲,從男子肩頭輕輕一躍,落在馬匹身前,繞著男子口中所謂的老夥計轉了兩周,而後卻是看著男子。
男子驀然反應過來,極為不好意思地道了聲“不好意思”,匆匆轉過身去,選擇背對花貓。
一陣狼吞虎咽,夾雜著某種骨斷筋折的牙齒摩擦聲響起,男子撓撓頭,說道:“大俠,你說這趟出來,運氣是不是不太好?”
“先是趕路的寶馬一不留神被那群過境的‘陰兵’給征用了,緊接著就是睡個覺醒來衣服丟了,再下來就是這匹半路認識的老夥計,被人用這種歹毒之法對待,不過就是為了送一紙書信,我琢磨著反正你我這趟出來,就是為了長長世面,既然走到哪算哪,還不如跟著這老馬過來看看,你說呢,大俠?”
男子撓撓頭,蹲下身子,望著不遠處的城池,一臉興奮之色,說道:“大俠,前面這座城可是有些門道哩,先說這護城法陣,若是沒有看錯,是‘古陣奇談’一書中提及到的風雷陣,陣法啟動風卷雷動,九死一生,也算是威力尚可的法陣了,不過布陣之人若是能再精致一點,這座陣法即是上乘法陣無疑,可惜可惜呐!”
“拋開這不夠精致的陣法再論,這片地界能有陰兵借道,雖是一地陰氣太重之故,但其中也必有玄機所在,陰兵借道歷來是發於大災大禍之前,多是怕猝然喪命的魂魄變成孤魂野鬼,亦或機緣巧合借屍還魂,禍亂俗世,換言之就是生死不見,陰陽兩隔,該走陽關道的不可走上奈何橋,該上奈何橋的不可再走陽關道,畢竟陰間也有秩序所在不是!”
話說至此,男子連忙掐指心算,一股莫名的不詳感覺籠上心頭,小算三遍不可再算後,男子連連搖頭苦笑:“真他娘的是踩著狗屎,走一路臭一路!”
一聲“喵”叫,花貓重躍上男子肩頭,慵懶地趴臥著,儼然把男子肩頭當做了自己的寶地領界。
男子轉身,看一眼毫毛不剩的乾淨地面,滿意地笑道:“這種事情,當真是大俠所為,再合適不過!”
花貓對男子舔誇意味明顯的話語,置若罔聞,已然悠哉睡去。
無人再可傾訴衷腸的男子隻得邊走路,邊自言自語:“趁著師父還沒發現,能多遊逛一刻是一刻,外面哪有師父所說的那般恐怖嚇人嘛,山清水秀,人傑地靈,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許久後,男子來到城門前,環顧四周後,終是忍不住技癢,走到城池一側,並指凌空虛畫,於指尖凝聚出一點璀璨米珠,而後一指戳在風雷陣某處,嚴絲合縫的法陣瞬間像是被推開了一扇門,男子一步跨入,神色輕松。
順著闖入鼻息的酒菜佳肴香味,男子就近找了一家食客興旺的酒樓,點上酒水吃食後,坐等酒菜填飽空空肚腹。
“周家這次做派當真是霸道,封城殺人不說,周家掌事人都未曾現身,也不知那傳言是真是假?”
“聽說那拳道宗師僅是這幾日,便打殺有七十多位試圖出城之人,皆是一拳錘碎頭顱,乾淨利索,身死魂散!”
“唉,聽人說周家是要在封神大會當日,一舉屠城,也有說是有妖物暗中作祟,想破壞封神大會,都傳的有鼻子有眼,也不知道該相信誰的!”
“妖物之言,自不可輕信,楊家之事,尚且歷歷在目,豈能再重蹈覆轍?”
“那些神仙老爺,這幾日可是安生頗多,估計是被那拳道宗師打殺的破了膽,神仙樓都不敢再去,你說說這等神仙,當真是神仙?”
“慎言,萬一被人傳了出去,被神仙老爺記了小本本,你我這等凡夫俗子,豈不是要吃不盡的苦頭?”
“哈哈哈,慎言,慎言!”
“哈哈,我看那拳道宗師就挺好,起碼一拳拳打殺掉神仙老爺們不少的臭脾氣,我看就挺好!”
……
狼吞虎咽吃淨喝完,男子擲下碎銀滿意離去,方才入耳的那些言辭,多多少少給他透露出些許訊息,再結合進城前在古道上掐算的結果,男子輕語一聲,怕什麽來什麽!
路過略顯落敗的城隍廟時,趴臥在肩頭的花貓莫名“喵”叫了一聲,男子駐足而看。
在男子遊光浮掠的眼中,夜色下,城隍廟枯藤老樹,死月掛空,大殿高居其位的城隍爺早已金身不複,滿身陰邪之氣。
男子輕歎,“難怪此地氣運混濁不堪,城隍爺都變了樣,可不是裡裡外外透露著古怪!”
花貓又“喵”叫一聲,男子側目而視,笑道:“大俠,想著為什麽我不出手相助,是不是?”
男子自說自話:“你我終歸都是外來人,入一地講一地規矩,這城隍廟落敗成這副樣子,自然不是一日兩日光景,想來此地百姓怕是早已忘卻還有城隍爺的存在,香火不旺不是廟宇落敗的根本原因,大俠你看,那城隍爺的頭顱,怕是剛接續上不久,金泥彩繪都不一致,草草了事,百姓都如此不願相信一地神仙城隍爺了,我再出手相助,也不過是揚湯止沸!”
男子摸了摸花貓頭顱,說道:“這趟出來,就是純粹長見識,能不動手就不動手,擾亂一地城隍,這種因果也是不小的!”
男子將花貓揣在懷裡,而後悠哉遊哉繼續遊逛,待遊逛了片刻後,本以為自己這副裝扮會招來不少口舌,誰曾想卻大大出乎男子意料,所有人看到他這副樣子,皆是置若罔聞,因而男子也就不打算再去置辦一身衣裝,出門在外,兜裡銀子須得有計劃地花銷,這是男子一路走來,得到的寶貴經驗。
男子本打算找家客棧休息明日再做打算,孰料剛前行百余步,就聞聽絲竹之樂壓靡靡之音鑽入耳畔,剛想低頭爭詢一下大俠的意見,卻發現大俠已然不知去向,懷中余溫尚存。
男子搖頭,掐算後邁步前行,大俠先他一步而行,真是知我者,非大俠無二!
翡翠巷子。
當男子踏入這片香薰嫋嫋,胭脂攆泥的古怪巷子,渾身上下竟然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至於所謂的一飽眼福,始終不敢睜眼的男子倒是失了這份唾手可得的福氣,可以說每走一步,男子便如在腥臭汙穢之地掙扎,生不如死。
在男子眼中,這條巷子裡的所有人,皆是白骨堆上起舞,葬墳頭前奏樂,一身身氣運命數盡數消磨於此,女子手裡拿的哪裡是奏樂的器物,分明就是刮骨傷身的剃刀,一點點一片片刮削,直到人身落魄到“山窮水盡”之時,便是命喪黃泉之日,可偏偏那群花了銀子卻是自掘墳墓之人,半點不曾知曉,尚以為逍遙自在人生愜意不過如此,這才是最可悲的事情。
男子輕言一聲:“色字頭上一把刀,刀刀剔骨割肉,人人焉能不知,不過假寐而已,克己之欲,自是不如醉生夢死來的爽快……”
想明白其中道理,男子並指於眼前一抹,一抹遊光於眼底劃過,男子舉目所望,不過一群胭脂骷髏而已。
很快便走出巷子,男子有些皺眉,大俠一路前行,似乎是在引導他去往什麽地方,難不成大俠發現了什麽不成?
暫且壓下心頭疑惑, 男子循著大俠留下的特殊印記,又穿行片刻後,終於在一家客棧前止步,甚至還有些目瞪口呆!
因為男子看見大俠正被一個小姑娘抱在懷裡,滿臉的愜意,咕嚕咕嚕打著酣雷,睡的不亦樂乎!
抱著大俠的小姑娘一身花衣,頭上梳綁兩個羊角辮子,因為側著身子正對身邊一位目測是其師父之屬的老者說話,於燈火映照下,在男子眼中,小姑娘心府之地,熠熠生輝,不可直視!
男子笑了笑,似乎明白了為何大俠會對陌生的小姑娘如此態度,換作這條街道上的任何一人,大俠也斷然不會如此!
男子走上前,只聽小姑娘正在央求那位老者,“師父,這只花貓好可愛,我們能不能帶上它養著,我怕有人會傷害它!”
男子看被小姑娘稱作師父的老者面有難色,規勸小姑娘道:“這等野物,不知是誰家閨中所養,怕是溜跑了出來,我們這般抱走,怕是不妥啊!”
男子看小姑娘摟著花貓,低頭想了想,抬頭說道:“師父,我們不是在這說書嗎,正好可以等那丟貓的人家來尋,還能免得這花貓被誰人打殺喪命,一舉兩得哩!”
老者終是被小姑娘善意打動,笑著摸了摸小姑娘腦殼,說道:“那好,師父就多說幾段,給這野物也賺得一點食糧銀子!”
男子不知為何轉頭,揉了揉眼。
雙目早已被某種盈光充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