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飄雪轉暴雨,下的滿地泥濘,臨到晌午,從天而降的致密雨幕依舊沒有減緩的趨勢,整片天幕被濃厚陰雲擠滿,像一張寫滿了幸災樂禍的厭惡嘴臉。
遇上難得一見的下雨天,最大的好處就是無事可做。
王丁走的匆匆,且歸途無期,看情形幾天時日怕是回不來,這裡的一切自然而然被“委以重任”的馮笑打理。
吃過晌午飯食,馮笑登上閣樓,極目遠眺,茫茫天際,如同一張被誰人潑灑下無數濃墨的宣紙,又被扔進水裡渲染開來,東邊一片沒有來得及暈蕩的陰雲,西邊幾團不小心灑滴上的墨點,濃淡稀疏,拚湊在一起,有股說不出來的意味。
不知為何,在馮笑看來,如今這片天幕,倒像是一個蛛網密布的皸裂瓷瓶,漫天雨幕像是從將碎未碎瓷瓶裡滲漏出的血水,縱然陰雲浮空,雨落傾城,可也沒有遮過漫天血色,衝淡刺鼻血腥氣息。
這一幕,馮笑依稀似曾相識,躺在這座閣樓吊命的時候,眼睛朦朦朧朧之間,映入眼簾的就是如今這幅異樣天色。
驀然,馮笑想起那位帶他來此天地的白衣,一去也不複返,貌似把他交給王丁趁他吊命時回來過,此後就再沒踏過這座小院的門檻。
體內水火小龍,水火相濟,生生不息,正是白衣一手所為,也正是如此,他才得以存活下來,僥幸從閻羅殿鬼門關前走一遭而未進去。
當然,這一切都是婦人王丁告訴他的,以他目前距離婦人不屑一顧的自由小境都尚有幾大步且行,因而他頗為關心的境界問題,自然也就問無可問。
不過,婦人對他眼下這具身軀,倒是蠻認可,在提及香火台下那把破刀主人時,略略提及過簡短一句,“那把破刀起碼一刀劈不死你!”
視線落在老城牆那邊,馮笑多少有些恍惚,當那把破刀橫空出世,一刀劈開那條血色陰河,馮笑心底對那位坐守城頭千載的瞎目揮刀客,愈發好奇。
逍遙三重天,距離可與一界天道比肩的大境界不過一步之遙,馮笑從王丁嘴裡聽聞關於境界的言語不多,一個是從那個瘋子身上,王丁一言概過,所談不多,另外一個則是瞎目揮刀客,與瘋子境界差不多,皆是逍遙二重天之上的大境,至於二者孰高孰低,王丁貌似也不甚關心。
自由小境,逍遙大境,其上還有一層境界,這是馮笑將王丁曾經說過的隻言碎語拚湊起來得出的東西,雖所知不多,但聊勝於無。
視線隨著思緒徐徐掠遠,老城牆外,晴空萬裡,雲團雨幕至此,如同被仙人一刀割去。
“好無聊的家夥!”
當城頭上那道被雨幕撕碎的虛淡身影映入眼簾,馮笑搖頭罵道。
佘白首,馮笑於香火台有過一面之緣,見過此人教誨其弟,當時二人不過簡單打了個招呼便就此別過,其後馮笑也見過此人,不過都是遠觀,地點卻皆在老城牆上。
聽王丁提及過,村頭佘家,三四百年前最後一輩人搬出這片天地,在下方大陸一座皇朝中,佘家混的風生水起,尤其是佘家老祖手腕更高,從聖賢筆墨勾勒而成的條條框框中,衍生出一套更為精細繁瑣的規矩,大到蒼生立命,小至柴米油鹽,點點滴滴,方方面面,將人一生光陰分割出無數條框,據王丁所說,佘家老祖就是個拾人牙慧都可再喝二兩小酒的主,小算盤精打細算響的厲害,於大道方面停滯不前多年,算是運道淺薄之人,但在治家教誨後輩方面,
卻是值得推崇,一門四輩皆位極人臣,在皇朝中絕對首屈一指的世家貴胄。 而在佘家一眾後輩中,佘老祖最為看重之人,就是這位繼承家祖規矩之說,愈開創屬於自己璀璨大道的末輩子嗣,這次回來,佘家老祖就單單給佘家這根金苗種了魂草,至於其他佘家子嗣,佘家老祖素來不甚關注。
“這家夥身體倒是好的夠快的!”
不過區區幾炷香功夫,這位被滾滾天雷劈的幾乎命喪城下的可憐家夥,竟然活蹦亂跳又跑去傷心地,看來佘家對這位金苗子嗣必然用了什麽靈丹妙藥,否則依馮笑這個過來人來看,就傷到那種慘烈程度,不躺上個把月療養,怕是很難活蹦亂跳。
“有錢人的日子,真好!”
馮笑歎息一聲,無可奈何躍下閣樓,奔行而出,朝村尾掠去。
老城牆,橫陳無界,這片天地,除卻少數幾人知曉兩端邊界位於何處,它人只是知道先有老城牆,後有此片天地。
當然,這點老掉牙的故事,都已然被多數後人拋之腦後,除卻個別有心之人仍然謹記在心,這些漸漸被遺忘於塵光中的舊事,就如同村裡那些無甚緊要的糟老頭子,徒剩令人生厭。
漫天雨幕,傾瀉而下。
佘白首獨立城頭,渾身濕透,仰頭望天,滿臉悲淒之色。
雨水與淚水交織,從臉頰滑落。
這片蕭瑟天地,值得十萬佘氏子弟為之以命相搏嗎?
從塌坯之處算起, 他佘白首每在這座城頭上步行一步,佘家後輩子弟氣運便削弱一絲,如今他在這城頭步行六百,比起十萬之數,也不甚重要,本是一腔熱血為蒼生立命,但到如今,雨打風吹去,熱血漸冷,堅若磐石的心倏忽會冒出一絲從未有過的質疑。
因而,上次行去六百步時,忍受不了心神煎熬的他便躍上城頭,以身試法,想一看這片殘破天地究竟會如何?
結果,出乎意料,卻令他愈發質疑自己。
“獨自冒雨在城頭,也不撐傘,既沒有佳人在側,也沒有人捧場,心裡有什麽不開心的,說出來嘛,讓他人開心一下,也算做了件善事不是?”
馮笑一躍坐上城頭,頭頂避雨鬥笠,看著面有悲淒的佘家金苗,略有感慨。
“這裡曾有一位刀客,足足為這片天地守了千年光景,你覺得他為了什麽?”
馮笑歎息一聲,看一眼不遠處沒入城頭的刀柄,視線遠掠,“說來也挺可笑,就為了一句該死的誓言,哈哈……”
“真的是可笑,一句話而已,誰人不說話,哪個會把一句誓言當真,這也就是榆木疙瘩腦袋才會如此,天也會塌,也會陷,人總歸要死,這裡……那裡……所有的一切在光陰屠刀下,都是任其宰割的爛肉,要是為了一個姑娘如此消沉,這天地之間豈不是太過無味!”
“你有病!”,佘白首目光凝滯,像看傻子一樣聽馮笑絮絮叨叨半天,好不易聽明白來意為何,才惱羞成怒,爆出一句:“腦殼被雨淋,進水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