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回到客棧,有些心事重重。
理由很簡單,通常而言,出去瀟灑一通後,回來首先是紅光滿面,春光煥發的得意模樣,其次就是一通不問自答的顯擺,什麽羊脂白玉的姑娘也不過如此,洗掉臉頰上的胭脂水粉也是坑坑窪窪雲雲,銀子花的不心疼,但卻傷了花銀子時的那種心情,因為銀子無情,花銀子的人有情,總之,逍遙快活回來,總是會說上一說,雞蛋裡挑骨頭,不外乎如此。
張聖人習以為常,正襟危坐,手持書經,對瘋子的幾乎自言自語,從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半點不留心。
“張老頭,輪回殿堂終是找上門來了,他娘的,弄幾個紅粉骷髏就想要老子的小命,真以為老子是那做鬼風流死於花下的多情種,對老子還是缺乏認知啊!”
瘋子擰著茶杯,翹著二郎腿,腳尖打拍,似乎是在思考人生。
“哦,輪回殿堂……他們怎麽可能找到這裡,先師一向與你們這些神仙鬼怪不做生意,甚至傳下教誨,子不語怪力亂神,所以儒門造就的這麽多小天地,皆有專門的“不語”亭,作用就是為了淡漠隱消可能會留下的一切痕跡,說簡單點,有點像是道門的隱身符,這座書經天地雖然淪落如此,但也絕非輪回殿堂那群聖靈想找就能找到的,所以這裡面肯定有什麽問題……”
張聖人放下書經,眉梢擰皺,說出了自己心中的不解。
據他所知,那座凌駕於光陰長河上的古老殿堂,存在的年代已經久遠不可追,有古史記載,那座殿堂是與光陰長河同存,也有野史傳言,那座殿堂曾經是萬界之主,只是後來被神庭那位不可多言的神帝推下了主位,還有傳言最廣信者最多的一種說法是,那座老掉牙的殿堂一直在保護光陰長河,因為光陰長河最上遊之地,存在著一群恐怖未知的生靈。
關於輪回殿堂的說法,眾說紛紜,但有心人還是能從這些細致末梢隻言片語中,抽絲剝繭出點滴大概,每一個版本的傳說背後,皆有一尊龐然大物潛藏於後。
也就是說,在各類古籍雜卷稗官野史記錄的傳言,都是仙門大派,諸子百家刻意為之留下的。
古史,從來都是勝者提筆書寫,輸家在其中打醬油。
“或許輪回殿堂早就於此布局,你我不過是誤打誤撞碰上了而已,你這些年的風光偉績,可謂是樹敵太多,所以一座輪回殿堂算不了什麽,再來幾座龐然大物,能耐你何,你是那種示敵以弱之人嗎?”
張聖人說這些話,並無什麽譏諷之意,而是深思熟慮過才說的肺腑之言,他這位老友如今算是這條光陰長河中的大紅人,除開財神爺的名號,還有一大堆的惡綽,更有山呼海嘯的敵人,可以說這個家夥是萬界公敵,也不為過。
瘋子顯然沒有在聽張老頭說什麽,緊縮的眉頭一直不曾舒展,桌上傾灑的茶水,光滑如鏡,鏡中赫然是一副光陰流水圖。
一條水波浩渺的長河,波瀾壯闊,讓人望之一眼便有神魂沉溺的錯覺,河中似乎飄浮著一顆顆五光十色的河石,若非水汽繚繞,雲遮霧繞,這條長河的風光,必然波瀾壯闊。
瘋子手指輕磕桌面,光陰流水圖宛如受人輕劃,倏忽向前滑動,光景大變。
一座隱匿濃雲稠霧後的古老建築,僅僅露出殿堂一角,好似龍鱗鳳羽一般的牆飾,熠熠生輝的同時,還刺目攝人,讓人望之膽寒。
輪回殿堂,坐落於長河上遊,凌空懸浮,根基不過是幾根深扎河床的古老石柱,柱壁之上水波雲紋,花鳥蟲魚,還有各種玄奧符籙文字,九根洞穿粗大石柱的鐵鏈,縱橫其中,綿延而出的兩端沒入水底,隨著河水緩緩流淌,發出沉悶響動,如同誰在嗚咽。
“何方神聖,在偷窺我殿堂?”
驀然,濃雲稠霧被一道身影劃開,從中掠出一抹模糊不定的身姿,依稀可見身影足有丈許之高,似乎生有三頭六臂,冷聲呵斥的同時,一臂揮落而下。
一道黑色雷霆撕裂大天地,撞在光陰流水圖上。
琉璃破碎,光陰消散。
“呵呵,真的是隻許官州點火,不許百姓點燈,看你們一眼,就蠻橫的不像話,你們看老子多少次,無所謂,這就是心態,住著大房子,骨子裡還是小家子氣,也難怪如此,終日像老鼠一樣,藏在暗無天日之地,心裡陰暗也情有可原……”
瘋子摩挲著下巴,酸酸說道。
“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輪回殿堂可不是什麽小魚小蝦,他們這些年做得那些布局,必然圖謀甚大,這座小天地如今看來也沒有例外,輪回殿堂布局於此,想必是同諸子百家同時為之,先師肯定知曉,但至於為何容忍這座聖靈殿插手此地,其中怕是緣由頗深!”
張聖人撚須思量。
“哎,張老頭,聽起來怎麽像是自賣自誇,老書袋自顧不暇,或者是雙拳難敵群狼,只能睜眼吃虧,結果到了你們這些儒門弟子嘴裡,就變成什麽伏線千裡的布局謀劃,真真是儒門弟子的嘴,劍宗手中的劍,皆是斬敵千裡的厲害手段,厲害的,厲害的……”
瘋子打趣道,整座儒門護短的優良傳統,可是上行下效,遵行的格外認真。
曾有儒門夫子說過,敢動我儒門弟子,就是與我為敵,此話一出,不可謂不霸氣。
名正言順地護短,儒門從來如此。
“瘋子,先師是那種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隱忍性子,這一點你比我清楚,所以先師背負的罵名,不比你少半點,你風頭正勁的那段光景,我也懷疑過你是不是故意這麽做,就是為了把所有的視線都吸引過去,這樣盯著儒門以及先師的人就少許多,不過後來先師說世間謀略,有陰陽奇正之分,而你是獨一無二的陽謀大家,手筆大氣,令人避無可避,所以先師對你,認知深刻,而你當真是小人心腸!”
張聖人說道。
他說瘋子乃是小人心腸,絕非什麽反唇相譏之詞,而是對瘋子為人知根知底的了解。
西天佛門曾有言,菩薩心腸,金剛手段。
這句話用在瘋子身上,同樣適用。
人人皆需要一層保護色,小人嘴臉,不過是瘋子萬千嘴臉中的一甲而已。
“哦,對了,那些金甲神將還有不死心的,想要興風作浪搞點事情,乘風而起扶搖直上,以為能分塊肉餅吃吃,對這事你準備怎麽辦?”
驀然,張聖人換了話題,問道。
這些昔日神庭舊神,同樣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勢力群體,殺是不可能殺光,因為既然能從那場浩劫中存活下來的,沒有點手段自然不可能,雖然天道大變,但修行之道從古至今卻是萬水同源,也就是說那群舊神的境界修為,與他們這些後來人無甚區別,逍遙仙的修為還是逍遙仙,半點不會跌落,擊殺仙王還是手到擒來。
這座天地中,通過這段光景了解,張聖人已經知道至少有三四尊昔日大神混跡皇城之中,過著平凡無奇的日子,或者街邊賣酒,或者酒樓跑堂,總之你見到的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皆有可能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大神。
大神,換成今日天道對修為的說法,那就是純粹的逍遙仙。
距離返璞歸真邁出那一步,不過是臨門一腳。
所以,這座天中天的小天地,當真是水淺王八多,廟小神仙大。
“先好言好語敲打敲打,要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只能順手打殺,殺雞儆猴,給這群苟活下來的老人長長記性,也算我們這群做後輩的,孝敬長輩了!”
瘋子隨口說道,並無半點桀驁之色,反而雲淡風輕,理所應當。
“你我先前在街邊吃酒的酒肆,就有大神,不過人家擺明了不想搭理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以我就沒有自討沒趣……”
張聖人猶豫片刻後,道出一則平地起驚雷的事情。
原來,先前二人在街邊酒肆的小酒肆,那位貌不驚人的酒肆掌櫃,竟然是一尊神庭大神。
“難怪酒水喝起來沒啥子滋味,就像當年那群不做世事的舊神一樣,當神沒滋味,釀造的酒水沒滋味,什麽都沒滋沒味,所以那座高樓崩塌了,也是一件挺沒滋味的事情……”
瘋子抓了抓癢,吹散指尖刮下的灰燼。
張聖人沒有言語,關於那座神庭的人與事,沒有人能有這個瘋子了解的深,知曉的多,可以說在推翻那座高樓一事上,這個瘋子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張老頭,你就不好奇我為啥耗費那麽多氣力與心思,去推翻那座高不可攀的樓閣,究竟是為了什麽?”
瘋子眯眼說道。
這一樁千古留名的大事件,在哪一座天地間,都是滋養無數古史大家乃至喜好研究古史之人的心頭好,曾有一位對古史癡迷成性的大家,因為醉心那樁千古大事,數日不沾水米,一心於書海之中追尋答案,最終差點丟了老命,導致大家一家人將這筆帳統統算在了瘋子頭上,為此背上了一個“千裡殺人”的莫須有惡綽。
“沒什麽好問的,也不想問,你想說的我不問你也會說,你不想說的,就算我喊破喉嚨你也不會說,所以看你這幅德行,就知道是在吊人胃口……”
張聖人搖搖頭。
“呃……張老頭,我突然想起來,我可能要離開幾天,南邊出了點意外,那個家夥似乎撞上了大運,把一隻萬年王八給釣了出來,年輕人畢竟技法不精,惹出一連串的事情來,我這做長輩的,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所以你在這裡先盯著,我去去就回!”
瘋子說罷,就要離去。
“等一下,你先給我說說看,那個年輕人與你究竟是什麽關系,莫不是是什麽私生子之類的狗血事……”
張聖人攔阻道。
這個問題,從瘋子插手這座天地那一刻起,張聖人就有些疑惑,他不認為瘋子是助人為樂的好德行,不見兔子不撒鷹才是瘋子真正的嘴臉。
“張老頭,這件事我勸你還是不知道為好,牽涉太多,尤其是關系到共主大人,所以對你來說,一無所知最好,還有就是我可以給你透露一點,那個年輕人與我……有那麽一星半點關系,我只能給你說這麽多,再說可就要引來九轉劫雷,因為我一句話,把這裡化為劫土,這等因果我可是吃不消……”
瘋子就要離去,卻又仿佛想起了什麽,身形一滯,愁眉苦臉重新坐回凳子上,唉聲歎氣起來。
“發生了什麽事?”
張聖人不明所以,一頭霧水。
“張老頭,有句話得講一下,那個年輕人與我……與瘋子關系甚大,具體來說,那個年輕人是瘋子的第十道身,你知道瘋子行事素來無甚規則,隨心所欲,想起來就做,當年造就出九道真身後,已經是心神憔悴,力所不逮,但也正是這種有著久違熟悉感的異樣心境,讓瘋子心性大起,有了造就第十道真身的契機,你知道我是瘋子第一道真身,那個年輕人是第十道,中間隔著八道真身,也就是瘋子八重心境乃至八種秘術……我與他說來都是瘋子的一道身而已,卻千差萬別,我是最像瘋子巔峰時刻的鬼樣子,而那個家夥……以我看來,極有可能是瘋子少年時代……”
瘋子臉色肅穆,語氣低沉,與平日形態天壤之差。
“你是說那個年輕人可能是瘋子少年時代的心境縮影?”
張聖人今日聽瘋子爆出這麽一則大料,頓時詫異無比。
因為九道真身,之所以數為九,這裡面牽涉到天道規則,道門對於“九”字一數,可謂是研究頗深,歷來有九九歸一之說。
但如今看來,瘋子是有意打破這種無形規則,刻意造就出第十道真身,而又恰恰是少年心境,儒門先師說過赤子之心不可無,足以可見少年心境的重要性。
九上有一,九九歸一,這一切絕非空穴來風。
張聖人隱隱感覺一種莫名意味。
“你的意思是,那個年輕人,與你可能是相互吞噬的關系?”
張聖人膽戰心驚說道。
而瘋子更是如喪考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