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一鍋熬煮的魚湯。
鍋底有些濕氣的薪柴經烈火一燒,發出“嗶啵嗶啵”的輕微爆鳴之聲,算是略顯清淨的大殿中能聽到的聲音之一。
老僧已然入定,宛如一樁枯樹,渾身上下感覺不到絲毫的生機。
張聖人捧著碗,坐在火堆旁,嘻嘻溜溜喝著碗裡的魚湯,隻覺得一碗魚湯入腹,是身暖心亦暖,不愧是難得的滋養之物。
對於不遠處未置一言的老僧,張聖人倒是沒覺得有什麽不自在,佛聖一簷下,也沒有什麽忌諱,畢竟他又不是那講究頗多的道門神君天師,不講究那些虛無縹緲的說辭。
喝著暖身暖心的魚湯,張聖人環視大殿景象,除了正中的金身佛像尚在,位列周邊的菩薩與羅漢們塑像,早已不知所蹤。
“廟宇荒涼至此,想必慈悲為懷的佛主老爺也不會太開心啊!”
張聖人腦海裡想著有的沒的,貢獻香火的廟宇破敗如此,連他這個門外漢都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麽,更何況西天那座無上佛門?
看眼入定的老僧,張聖人雖然不太明了西天那座佛門,但畢竟人的名樹的影放在那裡,翻看各種書經典籍時都會或多或少提及一筆,林林總總匯總下來,也可管中窺豹,所以當他看到大殿中的金身佛像第一眼,就覺得這尊金身似乎與眾多廟宇中供奉的佛主金身不太相像,再瞧看老僧入定如枯寂的狀態,開始隱隱有些明白。
據說,西天佛門,曾經並非以大雷音寺為尊,而是兩佛不分伯仲之象,一佛正是如今時常在大雷音寺講經台講經說法的佛主,另一佛則是以小西天雷音寺釋迦摩尼為尊,雖然世人不知道兩位昔日不分伯仲的佛主那場切磋結果如何,但時間無疑悄無聲息說明了一切。
小西天雷音寺敗了!
張聖人如此這般思量一通後,再看這座廟宇敗景,也就不再有何疑問,只是心中多了幾分感慨。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此話不虛。
一陣風起。
小書童端著大碗出現在火堆旁,滿滿一碗的米飯已然進了海量的小肚子裡,但瞧看自家這位小書童意猶未盡的小眼神,張聖人不禁搖頭苦笑。
“瘋子可有跳腳罵人,說張老頭不厚道,盛碗米飯都不舍得按壓瓷實一點之類的屁話……”
張聖人笑著問道,看眼神色莫名一緊張的自家書童,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麽得,麽得,那個家夥一聽說先生給他碗底藏了一條炸魚,要不是我攔著,恨不能跑進來給先生道謝,哪裡會跳腳罵人!”
小書童撥浪鼓一般搖晃著小腦袋,又自顧自給自己碗裡盛了半碗米飯,然後坐到火堆旁,拿起湯杓給碗裡加了兩杓鮮美的魚湯。
魚湯泡飯,似乎是小書童尤為熱衷喜愛的吃食。
張聖人驀然想起每次吃魚,無論是烤魚或者熬魚湯,自己似乎一直都鮮有見得自家書童吃喝,如今細細想來,怕是都被自家這書童悄然留給了自己。
張聖人看著眼前這個陪他走過千山萬水書山學海的稚子,驀然覺得自己這個當先生的,還不如一個稚子“深明大義”。
先生慚愧!
“先生教你點聖賢書外的東西,如何?”
張聖人頗為欣慰看著正吃得津津有味的自家書童,淡淡笑道。
“聖賢書外的……好不好學啊,先生,要是不好學的話,還是……等我先把先生教誨的那張字帖看完再說,一心不能二用的呀!”
小書童略有為難的說道,似乎覺得碗裡的魚湯泡飯一時間失了滋味。
“很簡單,不難學,來,先生現在就教你!”
張聖人拿過自家書童手裡即將見底的大碗,用湯杓在石鍋中舀出一杓杓米飯,很快就將大碗盛滿。
“瞧好咯,先生這一手獨門絕技僅施展一次,睜大眼睛仔細看哦!”
張聖人用湯杓在盛滿米飯的大碗裡,狠狠按壓幾次,本是滿滿當當的一碗米飯瞬間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半,然後張聖人再次盛舀,待米飯填平按壓的大坑後,重複先前的神操作,如此這般兩次,石鍋裡的米飯就變得所剩無幾,而大碗裡的米飯卻是剛剛好一碗。
“吃吧,這一碗再不夠吃,先生隻好再教你第二手絕活了!”
張聖人端起所剩無幾的石鍋,將魚湯稍稍傾倒其中些許,等魚湯徹底將鍋底焦粘的鍋巴浸透後,方才用筷子夾起一塊放在嘴裡嚼吃起來,魚香鍋巴,味道委實不錯!
當先生的如何能不留一手呢,譬如這鍋底的鍋巴就比米飯要好吃。
張聖人端鍋嚼吃著鍋巴,小書童捧著大碗,風卷殘雲。
亦師亦父,不亦樂乎。
離開極有可能是雷音寺的廟宇前,張聖人讓小書童在金身佛像前拜了拜,聊表感激之情。
老僧默默跟在後面,到得馬車前,方才開口言語,與車廂中瞌睡的瘋子說了句“富施主功德無量”,而瘋子不過是撇撇嘴,外加翻了個白眼。
馬車絕塵而去。
老僧目送至再無蹤跡後,方才收回金色眼眸。
“張老頭,你這當先生的,委實不怎麽樣啊,起碼我看起來,就覺得不夠好!”
瘋子收回眺望天際的視線,又開始挑撥這對書童先生的關系。
“瘋子,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我這當先生的,該教什麽不該教什麽,心裡有數,你一個不學無術之人,插什麽嘴?”
張聖人摩挲著衣袖,袖中有兩袖清風,清清爽爽。
“切……我還不知道,當先生的都留有一手,不說別人,就說當初教我聖人言的老夫子,學問夠高了吧,人品夠好了吧,可結果如何,還不是留了一手,少教了一點,要不是我夠機靈,自己偷著學完,怕是還不知道君子可欺之以方,難罔以非其道!”
瘋子扣扣耳朵,笑得有些狡黠,猶如一隻狐狸。
“那位義字當先的老夫子,自是怕你學會了出去闖禍,還拿來當借口使,這兩句教誨,意義極大,韻味極重,就你當年那鬼樣子,誰不怕?”
張聖人沒好氣地說道。
“老黃歷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瘋子見好就收,也不再得理不饒人。
“你們這當先生的,都隻教聖賢教誨,覺得這天下就是聖賢書中那般美好,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婦人臨河搗衣,稚子踏水而樂,處處春暖花開,一片盛世光景,可真實的天下又是什麽樣子,你們誰舍得走出書山學海,出來轉悠一遭,睜眼看看?”
瘋子苦笑不已,他並非是覺得聖賢教誨不夠好,而是太好太善,但往往太好的東西,素來都無法普惠大眾,受得利益者,不過是那麽一小撮而已。
所以,當他明白這個道理後,就開始大費周章謀劃,用聖賢教誨打不通的地方,就用金山銀山去修橋鋪路,所以他真是很忙的,東奔西走,馬不停蹄,來去匆匆。
“你說的這個問題,先師早已知道,並且已經早早著手解決,要不然他老人家怎會放著清閑日子不過,一次次轉世輪回,去世間傳道受業解惑,你以為那群老夫子自囚書山學海是終日吟詩作賦,他們要做的事情意圖甚大,大到先師他老人家也只能身居其中充當個馬前卒,這件事不可多言,但絕非如你所想!”
張聖人神色凝重,語出驚人。
“張老頭,既然不能多說,那你囉裡囉嗦半天幹什麽,也沒有說出個什麽明堂來,難道要等到天下所有的讀書人覺得暗無天日,心無方向,都死光死絕了,才能說嗎?”
瘋子眸光冰冷,甚至帶著幾分嗜血的瘋狂,狠狠看著不動如山的張聖人。
“此言差矣,天下讀書人要真如你所言那般,皆是目光短淺,心無遠方之輩,那這世道如何會一天天明朗起來,烏雲遮空不要緊,驚雷陣陣也無妨,自有雲開日出之日,但是在雲開日出之前,如何守得住本心,看得見他人所看不見之光明,這就需要聖賢教誨發揮作用了,什麽讀書人死光死絕,暗無天日,都是一群鼠目寸光之輩糊弄本心的安慰之言而已,正因為世道之艱,人心之泥濘,吾輩讀書人方才需逆流而上,開創一片明媚燦爛,心如陽木之盛世,什麽叫挽天傾於即倒,方顯吾輩英雄本色,這便是最好的證明!”
張聖人淡淡說道,語氣波瀾不驚,心境更是古井無波。
他覽盡天下聖賢書經,只不過才依稀窺出儒門那群聖賢心之所想之一二,再想抽絲剝繭,尋著蛛絲馬跡窺探,已是難上加難,難於登天。
理由很簡單,書山學海,昔日四通八達,所有能抵達的道路,皆被那群老夫子封禁,隻留唯二路徑,一為登山而上的勤徑,二為泛舟學海的苦舟。
正所謂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此話不虛。
很多道理與答案,聖賢皆是明明白白寫在紙上擺在那裡,可奈何天下人不是看不見,就是佯裝眼瞎,再或者就是偷奸耍滑,總想著另辟蹊徑,走出一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道路,可那道路要是真好走,自囚書山學海的老夫子又是在做什麽,豈不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張老頭,這幾年沒見,不光是嘴皮子利索了,腦瓜子也靈光了,神仙書沒少看吧,快講講,都看了哪些孤本殘卷,說出來也好交流一下,隻一個人悶在肚子裡多無趣,沒有那群老夫子的學問高,就不要學他們一身的腐暮之氣,你說呢?”
瘋子插科打諢,企圖蒙混過關。
這便是這個家夥的拿手好戲,嘴皮子說不過人,就學潑皮無賴,當然,還不至於為了兩句紙上談兵的空洞言辭大打出手。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家夥,那些神仙書你可少看一眼了,看得如癡如醉,恨不能眼睛盯在裡面,要不是每次我替你打掩護,你抄的書怕是那座藏書樓都裝不下吧!”
張聖人揶揄道,昔日為了替這個家夥打掩護,他可是沒少挨老夫子們的戒尺敲打,只不過每次他一挨戒尺,這個家夥就會變出點學院裡吃喝不到的好東西來捂他的嘴,次次挨打,次次如此。
久而久之,本來鐵骨錚錚的張聖人便被這般拉下了水,與學宮裡一個總是被夫子責罰的家夥,混打成一片,成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摯交。
瘋子不無反對的笑了笑,他在學宮看過的神仙書,甚至要比聖賢書還要多,當然,這只是他在學宮求學那段光景中的一個小秘密而已。
有一點是他打死都不能說的,那些神仙書都是他從老夫子們的枕頭下或者書篋底翻尋出來的,誰知道他當年那些挨罰中,究竟有幾次是那群老夫子夜晚找尋不到神仙書而朝他撒的火呢?
“張老頭,繞來繞去,差點讓你繞過去,我想知道你怎麽不教他你的拿手絕活,那可是行走江湖一碗吃到飽的絕活啊!”
昔日,瘋子與張聖人外出負篋求學,一路之上,皆是依靠張聖人“一碗吃到飽”的拿手絕活,二人方才得以不餓肚子,雖然每次都是瘋子吃去大半碗,但碗中所剩,也足夠張聖人餓不著肚子。
所以, 瘋子一直很羨慕張聖人會這樣餓不著肚子的絕活,這才有先前問小書童一事。
“一開始本是不想教,覺得跟著自家先生,那種吃不飽肚子的苦日子不會再有,但如今想通了,也教過了,多一門手藝,也挺好,至少出門在外,餓不著肚子!”
張聖人咧嘴笑道,只不過笑意裡卻是參雜著淡淡的苦楚。
鍾鳴鼎食之家長大的孩子,怎麽會知道家門外的天地,還有許許多多吃飯吃不飽的孩子。
“技多不壓身,多學點挺好,最起碼你這個先生討飯時要是臉皮薄,還有小書童不是,先生書童,守望相助,人間佳話也!”
瘋子拍手稱讚道,眼睛裡滿滿的羨慕,並沒有什麽譏諷之意。
“接下來這一路上,我這當先生的,還會教他偷地瓜,敲寡婦門討水,扮乞丐討銀子等等,坑蒙拐騙偷,凡是先生當年做過的,他這個書童必須也得統統學上一遍才可!”
張聖人倚著車廂,眯眼回憶,嘴角卻是笑意十足。
瘋子聞言,笑得更是開心,仿佛覺得昔日那個家夥又回來了。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此話不虛。
但聖賢亦有過往,亦會犯過。
Ps:寫這一章的目的就是想說八個字,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改錯所需的決心與勇氣,要遠遠比故步自封多的多,所以不要怕犯錯,每一個錯誤,都會是修正成功道路的向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