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馬車上多了這個滿嘴荒唐言的瘋子,一路上的枯燥無味光景,似乎就遠遠被甩在車後,再無蹤跡。
“小書童,你可知道神仙姐姐為什麽都喜歡戴著一層面紗,從不以真實面目示人?”
車頭駕車的小書童懶得理睬這個嘴不停歇的家夥,專心致志做自己的小車夫。
“哎,那些喜歡蒙紗的神仙姐姐,臉上不是有滿天星一樣的斑點,就是從不塗抹好看的胭脂水粉,皮膚粗糙的像老樹皮,哪裡如同那些終日做白日夢的狗屁小說家胡編亂造的那般,什麽手如柔夷,膚若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嘖嘖,你瞧瞧這些吃不到葡萄的人,想象力真的是豐富,把一個個村姑似的的仙子活脫脫寫成神妃仙女,就是這般喜歡捧臭腳啊,好沒趣哦!”
瘋子聽張老頭提及過一嘴,最近小書童對聖賢書裡的一眾仙子格外關注,還問過張老頭見著年紀比自己大的女子叫什麽等等問題。
因此,瘋子這會想起來小書童正在經歷男人必須要經歷的朦朧階段,便來了這麽一波近乎慘絕人寰的打擊。
果不其然,小書童可憐巴巴回頭看著自家先生,眼淚汪汪,似乎有洪水決堤的架勢。
仙女姐姐怎麽可能如這個瘋子所說那般,滿臉天星,皮膚粗糙似樹皮,這肯定是這個瘋子編出來騙他的!
但小書童轉念一想,這個瘋子這一路走來,似乎還沒有說過一句騙他的謊話,莫非書裡說的仙氣飄飄的神仙姐姐們果真都是這個瘋子所說的那般齜嘴獠牙醜八怪不成?
一想到這裡,小書童隻覺得肝腸寸斷,痛不欲生,自己這顆對神仙姐姐充滿羨慕的心,怦然粉碎!
“他滿嘴胡話騙你的,聖賢老爺們怎麽可能把謊話寫在聖賢書裡騙人呢,神仙姐姐就是你這顆小腦殼想象的那樣,他一個終日被老夫子罰抄書的可憐蟲,哪裡有時間去偷看什麽神仙姐姐,他就是赤裸裸的嫉妒你哩,不用理他!”
張聖人笑呵呵的挪移到車頭位置,摸著“道心崩潰”的小書童耷拉下的小腦殼,和顏悅色,慢條斯理地解釋道。
“神仙姐姐們不是滿臉天星……也不是不塗胭脂的粗糙樹皮……”
小書童抽泣著,一句話說的斷斷續續,顯然是真的被瘋子故意損毀神仙姐姐的打擊給傷了心。
瘋子坐在一旁,看的忍俊不禁,憋的好難受。
“咳咳……聖賢老爺是不會騙人的對不對,既然不會騙人,那書裡寫的都是真的是不是,先生可以給你作證,那些神仙姐姐就是你腦殼裡想象的那樣!”
張聖人說罷,一腳踢在看熱鬧的瘋子腿上,眨了眨眼。
“咳咳,張老頭說的對,神仙姐姐們各個臉蛋嫩的出水,腰肢細成柳枝,大腿長的能夾死人,要是所說有半句虛言,就讓天打五雷轟你家先生好了!”
瘋子學著張聖人揉了揉小書童耷拉下的小腦殼,驀然咧嘴一笑,對在耳邊說了句什麽,然後就看小書童驟然抬起頭,眼睛明亮亮,恢復了以往的精氣神。
“你所說為真?”
小書童半信半疑看著一臉笑意的瘋子,問的有些底氣不足。
“騙你就讓天降大雷劈你家先生,好不好?”
瘋子認真點點頭,好一副莊重肅穆之色。
看著被瘋子一句不知為何的言語就哄騙好的自家書童,張聖人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該誇自家書童心腸好不記仇還是該誇小腦殼轉的快靈光光哩!
張聖人重新坐回車廂,看眼滿臉得意的瘋子,欲言又止,問的話,就顯得他這個聖人好無趣,不問的話,卻又顯得他這個先生當的好無趣。
兩頭犯難,可謂是難到了頭。
“張老頭,照這麽走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那座天下所有的聖賢書都已經付之一炬,讀書苗子都麽得一棵,繞來繞去,前路漫漫啊!”
驀然,瘋子收回遠眺的視線,輕輕抬了抬屁股,然後大咧咧的說道。
張聖人莫名翻了個白眼,輕輕抖袖,一股清風繚繞車廂,將一抹不可描述的味道須臾吹拂的一乾二淨。
最熟悉的兩個人,往往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彼此心意。
同樣道理,抬哪邊屁股,放什麽氣,亦是一清二楚。
“兩袖清風,這一手絕活絕對可以拿街上賣藝賺銀子的,儒門老書袋倒是給天下讀書人尋好了退路,聖賢書讀不得,沿街賣藝憑本事賺銀子,也是一條生路,山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嘛!”
瘋子自圓其說,倒是沒覺出一丁點尷尬。
“士農工商,三教九流,連順序都排的好好,士做不得,就做農,農當不得,就入工,手藝氣力不行,就經商,後路留的這叫一個天衣無縫,圓潤如意,不愧是仁字當頭的先師老爺,想的就是比其他人多,嘖嘖!”
瘋子撇撇嘴,話裡話外充滿了譏諷之意。
“少放點臭屁,你是埋怨先師老爺把你們這些眼睛裡只有銀子的家夥排的位置太靠後,這才出言不遜,其實怎麽回事,還用我說嗎,你心裡沒數嗎?”
張聖人聞言啐罵道,身上渾然沒有聖人老爺的寬宏大度。
被幾乎揭老底的瘋子,不再言語,只是撇撇嘴,再無半句反唇相譏之意。
昔日,有傳言商家之所以排名墊底,全賴一個由儒轉商的儒門弟子,惹怒先師,商家不過是拉上頂了雷而已。
“張老頭,你說那些妙筆可生花的小說家算不算讀書人,尤其是那些個寫畫神仙書的,寫半卷吊人胃口的,筆墨不帶氣節的,臨摹硬套前人的,這些個筆鋒沒刃之輩,好作用沒見發揮的多好,壞作用倒是如一滴墨染黑一池水般迅疾,我就想知道先師老爺瞅見這些人來不來氣,想不想大嘴巴抽這些人?”
瘋子眯起狹長雙眸,臉色也生出一股子陰冷之色。
“怎的,就興你們這些掉錢眼裡的家夥擠兌其他人,說什麽財可買文,就不興人家小說家還還嘴了,天底下還有這般道理,我看你們這些人比先師老爺還要厲害嘛!”
張聖人自然知道瘋子這是在趁機發揮,甚至是“公報私仇”,想假借他之口,說點對小說家氣運不利之言辭,畢竟聖人口含天憲,言出法隨,不是虛言。
當然,張聖人不可能隨了瘋子這點小心意,更不會為了照顧二者之間的情意,做出這等近乎“傷天害理”之事。
“你還是對人家小說家有怨言嘛,是不是覺得人家將你那點破事寫的生動傳神,任誰看了都有身臨其境之感,有了身臨其境之感,自然而然就會想說點什麽,為你鳴不平也好,替他人訴冤屈也罷,向著你的,不向著你的,吵鬧的不可開交,聽說當年在各界,可是火爆的厲害,為此衍生出許多替你寫傳記的營生,好的,壞的,善的,惡的,林林總總,亂七八糟,甚至有許多小說家憑此發了財,走上人生巔峰,在小說家老祖那邊,至今都保留著幾本你的傳記哩!”
張聖人說著,不禁啞然失笑,這些老黃歷可不是他信口胡謅,皆是有據可查,而小說家老祖收藏瘋子的幾本傳記,則是他昔日拜訪那位喜好遊戲人間的小說家老祖,聽其親口所言,自是不虛之言。
至於收藏那些孤本傳記,用意如何,就不是他張老頭所能管的事情了。
“一幫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主,要是沒有這些人在背後推波助瀾,老子說不定現在早就一腳踏開那道大門,在裡面大夢春秋,哪裡會落得如今這幅鬼樣子!”
瘋子恨得牙根直癢癢,昔日小說家利用手中筆墨攪蕩起的那場涉及頗為久遠的氣運之爭,若不是有這些家夥從中作梗,他如今就是真真正正的逍遙自在,哪裡還用得著看幾個人的臉色?
張聖人無言而歎,對於那場氣運之爭,他做不得半點議論,只能靜觀其果,但平心而論,他還是希望眼前之人贏下那場至關重要的勝利。
畢竟,眼前這個家夥嘴巴是臭了點,臉皮厚了點,但心思卻是純如玉石,不參雜半點瑕疵,上可對天,下可對地,中間可對蒼生,這一點沒有什麽可說的。
“張老頭,你說是不是那幫替人佔卜算卦神神叨叨的陰陽家在老子身上做了手腳,要不然每次好事都輪不到老子頭上,不是被人捷足先登,就是被挖了牆角,一褲子的屎尿屁,何曾清清爽爽乾乾淨淨做過人?”
瘋子顯然至今對一些事仍然耿耿於懷,看樣子更是時常拿出來咂摸咂摸,回回味,要不然也不會抽絲剝繭,煞費苦心的想從中琢磨出點東西來!
雖然,他對於名聲什麽的,早已不會那般看重,但是也無法容忍有人朝他頭上倒潑髒水,這些年以來,凡是被他知道栽贓構陷過他的,皆悄然留了後手,隻待時機真正成熟,自然會一鍋燴了!
面子他自己可以不要,但別人給不給就不是他的問題了。
“你說你這般小肚雞腸,那些願意與你做買賣的,是不是腦殼都不太靈光,不怕某一天你卷銀子跑路?”
張聖人不經意皺眉說道,他見過的那幾位輩分極大的商家老前輩,皆是一副笑呵呵地臉孔,心腸更是慈悲為懷,哪裡如瘋子這般斤斤計較,嫉惡如仇?
商家信奉和氣生財之禮,素來不是一句虛言。
“張老頭,你就不懂了吧,我這是人格魅力,牢牢吸引著那些想從我手裡討銀子的家夥,半點不敢懈怠疏忽,畢竟我這尊財神爺手指縫裡稍稍漏下一點殘羹冷炙,也夠一些個底蘊深厚的世家豪門跟著沾光,有這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美事,你說那些人怎麽不願意與我做買賣呢!”
瘋子淡淡說著,但情緒卻沒有先前那般高昂,甚至還多少有點凝重。
“總之,該提醒你的,我這個老朋友都已經提醒過你了,也算仁至義盡,到時候出了什麽事,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張聖人指尖在袖中那張金燦生輝的立命紙張上輕輕摩挲了幾下,車廂四周隔絕一切的小天地,瞬間煙消雲散。
“說得這麽凝重幹什麽,張老頭,你這煽情催淚的本事可是沒有敲寡婦門討水喝的本事厲害,嘖嘖,當年你看那寡婦看得口水直流,卻愣是說的冠冕堂皇,義正言辭,老子在一旁看得真是替你揪心,但也委實佩服的五體投地,隻覺得世間言辭不過那般寡淡無味,但怎麽一到你嘴裡再說出來,就他娘的變得有滋有味起來,這一手本事,老子是真的學不來!”
瘋子實話實說,昔日二人求學路途之上,討水求吃食之類的活,都是張聖人在做,而他不過是跟在後面混吃混喝的跟屁蟲而已。
“呵呵,懶就是懶,還要找點說辭出來, 不是肚子竄稀,就是腿肚子打顫,要麽臉皮薄,說來說去,就是凡是與陌生人打交道的事情,你就不會去做,還美其名曰神仙是要臉面的,丟臉面的事情你是做不得半點,你說我當時怎麽會相信這種鬼話?”
張聖人氣極而笑,眼前這個家夥可是為了能不與陌生人打交道,足足在破廟裡餓了兩天肚子的主,要不是他及時趕了回去,怕是這個家夥要餓死在破廟之中。
“我說的有道理,你自然會聽,再說你腦殼又麽得問題,如何能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就像現在我說咱們已經在原地轉了大半天也沒繞出去,你必然會相信一樣,麽得辦法,人格魅力實在太令我苦惱了,哎!”
瘋子搖頭歎息,說話間從袖中飛出一抹流螢,一瞬沒入遠方天際。
二人說了許久,馬車就在原地轉悠了許久,駕車的小書童卻是愣沒看出什麽異樣來,渾然不知。
流螢折回,卻是從車廂後再現,好似兜繞了一個大圈,半點沒曾前行。
“張老頭,這有山有水的,倒是一塊埋人的好地方,不介意我活動活動手腳的話,你就眨眨眼!”
說話間,瘋子掌指間多出一道五光十色的飛線,細如女子繡針,長不過一寸,熠熠生輝,像是一截繡織女紅用的彩線。
“點到為止!”
張聖人看到瘋子手中之物,驀然想起來求學一途中,討水討吃食的是自己,但殺人救命的卻是眼前這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