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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燼》第2章: 卜筮
  “京兆人劉弘者,挾左道,客居天梯第五山,燃燈懸鏡於山穴中為光明,以惑百姓,受道者千余人”——《晉書》

  “不給,你不是說佔卜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麽!”

  米薇套著件白色的麻布袍,一頭長卷發頂著尖如圓錐的渾脫帽,帽子上裝飾著各類鮮豔的野雉羽毛,袍子的下緣一直垂到腳面,把她裹的嚴嚴實實,只露出素色的靴尖。但掛著銅鏡、藥囊、小刀和鈴鐺的腰帶那麽一繞,還能看出身段高挑,曲線有致。

  她的口鼻都被白色布匹製成的“瑪達姆”口罩緊緊裹住,只露出濃如粟色毛筆勾勒出的眉毛和杏仁般的琥珀色大眼。

  康朱皮記得有種說法,女生戴上口罩後會漂亮一個量級,此言自然非虛,十八歲的米薇姐本來就挺符合“胡姬”的類型標準,除了骨骼略顯寬大,皮膚因為風吹日曬的鄉村生活有些粗糙,手上年紀輕輕就起了老繭,以及那股漢人不太能接受的體味外,只看五官身段,這個粟特小姐姐怎麽也夠得上美人了。

  特別是她現在眼神冷冰冰的,語氣凶巴巴的,配合口罩遮面的神秘感,更有韻味了,不如......

  康朱皮當時就作出了決斷:

  “好姐姐,我錯了,都怪我,都怪我,以後不敢了。”

  “別嬉皮笑臉的,阿弟你早過了撒嬌的年紀了,要不是看你和射勿沒事,我饒不了你,看看你這一身的血!給我老老實實把今天的事情交代清楚,不然別想你姐我替你佔卜。”

  米薇拿手中的兩根短棍左右開弓,輕輕地帶了康朱皮幾下,扭身走向院子一角,那裡斜對著臭烘烘的豬圈,另用土坯圍了個正方形的小空間出來,上面蓋著滿是破洞的傘蓋,青煙繚繞其上,讓院子裡充斥著嗆人的煙味。

  康朱皮知道那裡面有個三足陶盆,用顏料畫著粗糙的蓮花,這就是米薇視若珍寶的“聖火壇”,裡面燃放著供米薇的家族,還包括康朱皮家族使用的“聖火”。非突發情況,米薇每天都要祭火,再用那兩根棍子撥弄壇裡的燃料,避免聖火熄滅。按米薇的習慣,祭祀聖火時必須戴“瑪達姆”口罩,以免“凡人的氣息”衝撞了聖神的火焰。

  沒戴口罩的康朱皮就沒有湊過去講話,而是取來裝水的木桶,用草木灰和水把手上的血汙洗了,便蹲在院子裡,從乾糧袋裡取出塊胡餅來吃。乾硬冰冷的烤麥餅被牙齒用力擠碎,再咀嚼,算是稍稍補回了康朱皮今日高度緊張和奔波所消耗的大量熱量。

  與這塊乾麥餅搏鬥一會後,康朱皮咽下最後一塊沒烤好的麩皮,咳嗽了兩聲,結束完祭禮的米薇卸去白袍和口罩,顯出內穿的圓領窄袖胡服和長褲,從屋裡取了半碗鹹羊酪和一杯清水給康朱皮吃。

  “謝謝姐,你也快點吃飯吧,吃完我要說要緊事。”

  康朱皮接過水杯咕嘟咕嘟一飲而盡,又面不改色地吃起又鹹又膻的奶酪,他已經漸漸習慣這種難吃的東西了。

  米薇點點頭,把鏡子捧在手上,朝著聖火壇叩拜,口中念念有詞:

  “領有遼闊原野的密特拉神強大無比,無往而不勝,身披萬道霞光的密特拉神從不上當受騙,在整個塵世最值得讚美和崇拜,他從不恩賜毀約者以財富和力量,他從不恩賜毀約者以尊貴和嘉獎。”

  叩拜完,米薇也洗了手,蹲在康朱皮身邊默不作聲地吃起東西來,因為對她這樣的信徒來說,吃主食和葷腥時是嚴禁說話的,只有喝酒與享用水果時能盡情聊天。

  她養的小黑豬“鬥戰神瓦沙甘”則繼續在院子裡來回跑動,用短粗的鼻子拱著泥土,時不時對女主人哼哧幾聲,想討點食物殘渣吃。

  憑借軀殼的記憶,康朱皮記得這個粟特小姐姐來自蔥嶺以西的“弭秣賀城”。說起來她的故鄉離部分羯人自稱的祖宗“匈奴羌渠人”,也就是“康居人”的舊附庸國撒馬爾罕很近,只不過康居的貴族們更喜歡住在草原的王帳而不是粟特城市裡。

  米薇自稱出身於弭秣賀城的“貴人”階層。但她這所謂的貴人,在康朱皮看來也就是一般通過的城邦公民,由諸神賦予城邦,再由城邦賦予他們的權利很多,比如貴人成年後就能分得城邦的土地,所有權也一並分給貴人們,而再富有的粟特商人和再有名的赭羯武士也因為沒有流著“貴人”的血,也就只能租貴人的地。沒有土地,意味著不能從事“高尚”的農夫事業,更不能興建聖火壇當祭司,還得借貴人的家火壇祭神,靠祭司主持儀式。

  但是,城邦授予的權利和實際獲得的利益還是兩碼事,除了高高在上的那幾個大家族可以靠出租土地過得很滋潤外,底層的貴人都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自耕農生活,收成不好時就得去城邦公庫裡領取救濟糧。

  像米薇父母那種不甘靠種地和主持宗教儀式養活自己的人,也就學著律法中等級低他們一等的商人樣子,備好金銀器、胡椒、麝香、石蜜、璧琉璃、亞麻布等特產,甚至還有作為奴隸出售的舞女和魔術師和準備在新土地上定居的貧困農夫,牽著駱駝,全家上陣,翻過高聳入雲的蔥嶺,穿越浩瀚流沙,去東方的秦尼斯坦,在那出產絲綢等無盡財富的土地和比河中任何一座粟特城市都宏偉十倍甚至百倍的塞拉那加城(粟特語:洛陽Saranga),無數粟特人相信存在一夜發達的良機。

  但良機與危險並存,米薇的父母顯然獲得的是後者,他們的商隊途徑鄯善國的時候,被安歸迦大王和貴霜軍侯黎貝耶盤剝的很慘,又被孫波羌奪了不少財物。米薇她爸想要回本,就在涼州金城郡找當地的粟特頭領那耐·萬達克借了一大筆足額斯塔特銀幣的高利貸,足夠換回一石上好胡椒和十五包麝香,這才繼續東行,一路抵達了晉朝粟特人的最東據點鄴城,米薇記得當時還是太康七年。

  接下來米薇的父親把貸來的錢也賠光了,家族的商業夥伴那奈德連夜不辭而別,他們一家四個人在鄴城陷入困頓,米薇的父親一病不起,最後變成了納骨甕裡的一捧灰。

  而債務就落在米薇母親身上,因為賣光了所有貨物後也還不起,鄴城的粟特管理者,也就是薩寶與晉朝官員討論後,決定把米薇和她的母親和弟弟三個人賣為奴婢,以所得充抵債資。

  巧的是,康朱皮的父親正和郡裡的羯人商隊一起在鄴城賣貨,家中只有一個獨子的他就買得了米薇的母親,順帶心一軟也帶走了兩個孩子。

  這也是為什麽康朱皮和米薇沒血緣關系,都不是一個民族,但康朱皮叫起米薇姐姐來“肆無忌憚”的原因。

  再後來,康朱皮的印象裡,米薇的母親,自己的便宜阿姨也是個“有法力”的“神婆”,通曉農業歷法和天氣預報(佔星術),心理學(算命),哺乳動物骨骼燃燒技巧(用骨頭佔卜)還有算術,故在鄉裡一時小有名氣,十裡八鄉的羯人鄉親都跑到村裡找“大女巫”算命佔卜,給康朱皮家帶來不少好處,故爹乾脆免了她的奴婢身份。

  不過,現在他們都不在此世了,只剩下康朱皮和米薇姐弟三個人。

  兩人很快吃完飯,康朱皮把今天的事情簡要一說,米薇眉頭一皺:

  “你是想聚攏羯人鄉親做大事,然後讓我卜個大吉之兆?”

  康朱皮點點頭,把碗在水裡清洗了下:

  “沒錯,無論是我們各村自保還是出去和喬伏利度乾架,人不能散在各自的村裡,得聚起來。”

  “好了,我明白了,”米薇點了點頭:“不耽誤時候了,這事交給我去準備,其他的事你自己做就好,你再帶兩塊餅給米射勿當晚飯。一會胡天那見。”

  康朱皮揣了兩塊麥餅,掰了一個角扔給可憐巴巴的小豬瓦沙甘,便離開了院子,先到村口外喊上了米射勿、康乃希和漢人小孩石燕,給兩個小子一人塞了塊餅,囑咐他們去自己家休息,又帶著那些圍著馬匹看熱鬧的村民,一起到胡天那“聊天”。

  眾人順著緊巴的村道湧到了“胡天神”那裡,說白了,這裡便是東河溝村裡的曬谷場,也是少有的塊平坦開闊的地方。曬谷場的一頭隆起個低矮的土丘,上面栽了顆高大的榆樹,樹枝上掛著好些褪色寫滿符咒的淡紅布條,這便是村裡漢人祭社神的地方。土丘正對的另一頭矗立著塊大石雕,手法極其粗糙,就是在個一米左右的立石上刻出兩個圓圈當眼睛,再把眼睛下面鏟掉兩塊,中間留下高高的“鼻梁”,再下面乾脆是用石頭劃出幾條粗獷的線條,勾出嘴巴、下巴和雙手,那雙手居然還沒指頭!

  這便是所謂的“胡天神”了。

  康朱皮穿越後曾打趣地問過米薇這個粟特神棍,這石雕是阿胡拉、祖爾宛還是密特拉?

  米薇攤手,表示認不出來。

  在胡天神石雕的前面沒有聖火壇,而是放著七個紅泥捏的土偶,大致有馬、駱駝、羊、鳥和豬幾種,許多裝著祭品的陶盤陶罐放在石雕和土偶前,還插上了燒了大半的香。

  曬谷場上早就人頭攢動,全村的羯人男丁幾乎都到了,許多人腰間揣著刀劍,一些像康乃希的那種浪蕩子還帶著好幾柄刀,大家或坐或蹲,大聲和前後左右聊天,嘈雜不堪。

  康朱皮打量眾人,發現來了些半生不熟的面孔,穿著都不太差,也都挾著兵刃,應該是隔壁村的小帥、扈從和遊俠之類,便徑直坐到中間,那是他晚上講故事的位置。

  首先發話的是老村長,皺紋和過密的絡腮白胡在黃昏時分幾乎遮蔽了五官特征:

  “康朱皮,你殺了五個村外人,又帶著一個外人小孩回村裡,這是要做什麽?”

  康朱皮笑了笑,舉手握成拳頭,喝叫道:

  “那可不是五個村外人,那是外縣的賊人,在咱們的鄉裡殺人,你們說,這是不是汙了地界,把兒郎弟兄的刀子當作無物!”

  康乃希順勢附和,一些閑的沒事乾,不時來聽康朱皮講英雄故事的浪蕩遊俠也高聲呼喝:

  “對,對!殺了他們,方是好兒郎!”

  “康帥也帶上我們!”

  康朱皮站了起來,環顧四周,看大部分本村村民都沒有露出抵觸或者不以為然的表情,甚至有人露出了貪婪的神色,今天康朱皮殺了五個雜胡賊人,雖然石燕父母的屍骸康朱皮嚴禁動,但之前賊人打破涅縣城搶來的各色財物布帛,已經全被康朱皮的親族“笑納”,一個個腰包口袋鼓鼓囊囊的,著實誘人。

  這些村民可不是什麽善人,無論從不從民族主義的角度看這個問題!

  東河溝村和周圍一大堆山村一樣,地處太行群山之中,地狹土貧,八成的土地累死牛也長不出好莊稼,窮的除了石頭和榆樹啥都沒有,但稅賦勞役一分不少,搞得大家許多人投了縣裡的大戶豪強做雇工奴婢,還能省省勞役的力氣,多賺口飯吃。

  要麽就硬著頭皮吃榆錢飯和榆錢餅,榆錢七成,麥子三成,從嫩榆錢兒一直吃到果子變老。

  有的時候還乾脆麥子裡加榆樹皮,一起磨成面,還能再省點!

  省下的麥子是換錢用的,不然一戶每年交綿三斤絹三匹,羯人又不會種桑養蠶,從哪變得出來,不去市上買怎麽行。

  大家太窮了,除了冒著被沿途高官世家豪強打劫的風險去行商外,實在沒什麽賺錢糊口的路子,要不然山中的盜匪也不會屢撲不滅,像康乃希這種“遊俠”成日在外面幹什麽,康朱皮不猜也知道。

  既然胸中無墨,肚中無糧,囊中無錢,那麽對羯人來說,和別的鄉縣人“械鬥”,或者災年去把臉一蒙,聚在一起搶一把,並不是什麽難以接受的事,相反是生財之道。

  康朱皮已經打定主意,得帶著這些兩眼冒綠光的家夥去參與平叛,康朱皮能當頭就再好不過了,最差也不能讓他們被郝散拿財物誘導,腦袋發熱去造反,到時候自己也沒好日子過。

  自己殺了喬伏利度的五個人,就從他下手好了。

  “大家聽說過喬伏利度的麽,前年他的手下和我們孝賢裡的人,為了幾袋麥子,他手下動刀殺了我們村三個人,才賠了多少啊?能饒過他麽?”

  “不能!”康乃希和康盤陀都喊起來,雖然康乃希記得是孝賢裡的潑皮先亮的刃,而自己村的幾個倒霉鬼則是助拳,但這時候誰去管那道理,嚷嚷就對了。

  這一嗓子不要緊,當年死者家屬的悲情又被勾起來了,尤其是幾個沒能趕去助拳的青年人叫嚷的最起勁:

  “拉到我們村胡天這,要那喬伏利度命抵命,抵不了就賠我們五兩金子!”

  “就是,一說我就有氣,咱們村何時吃過這虧,村長,你給個話,我今晚就提刀去涅縣!”

  眼看著群情激憤起來,康朱皮正要說下句,不料一個聲音在曬谷場裡響起:

  “我說,當時咱們裡不是找了長老,又請了祭司,殺了豬雞,了結了這樁舊怨,你們何必再提呢?特別是你康朱皮,你姐是密特拉神的巫,聽說那神爺最重個義名,你怎麽能出爾反爾?不好,不好。”

  康朱皮和村裡許多人都投去憤怒的目光,發現是孝縣裡另一村的羯人小帥,叫馮寇覓的,家中勢力不小,這次也帶了十幾個家人攜刀提弓的過來。馮寇覓與康朱皮對視,他年紀五十多歲,和個小輩大眼瞪大眼自然是氣勢充足,接著又說:

  “往事不提,咱們單論今天這事,我打聽清楚了,是你康朱皮殺了喬伏利度的人,還把人頭都砍回來了,他現在可有四百人,你是要全裡男丁集合起來陪你與他械鬥麽,就為了你們荷包裡那幾個比輪大錢?你不知道私鬥完了,要給中原人的官府交多少錢保你們無罪麽?”

  此言一出,剛才那些沒有應和的外村羯人紛紛點頭,議論紛紛,而東河溝村不服的青年則指著馮寇覓鼻子開罵,一時場面又亂了起來。

  村長剛欲開口,康朱皮平伸出雙臂往下一壓,提起一口氣大吼:

  “安靜!”

  場面稍靜了片刻,不待大家反應過來繼續各說各話,康朱皮就拋出一個話題:

  “我可不是要和喬伏利度械鬥,我是要抓賊報官!喬伏利度反了,他那四百人頂什麽事?我們裡湊不出四百把刀麽?只要反了就是賊,抓住他,賞格不說,他的家財,那可是先到先得!”

  “什麽,喬伏利度反了?”

  “我也聽說了!好像是真的!”

  “他不是跟著瀘水胡郝大酋做涼州貨的買賣,怎麽說反就反了?”

  “那他家可有不少糧食,布帛,還有好馬好羊!”

  大家討論熱情迅速上來了,康朱皮看向馮寇覓,行了一個羯人的禮:

  “馮帥,我知道你有擔心,但這件事百利而無一害,喬伏利度的人都跑進我們裡來殺人了,這還不是把上次的舊誓不當回事?你就是不管他,他也要惹你,我們聚起來夥同官府滅了他,一來合王法,二來趁了大家的心,為什麽不做呢?”

  馮寇覓一時驚於喬伏利度反的事情,他還沒得到一手消息,頃刻間被駁了,倒是一時無話可說,便點了點頭,不料又有一個人站起:

  “兒郎們,東河溝的鄉親們,你們不要聽康帥他的話,聽我說!喬伏利度是跟郝大酋做事的,郝大酋被晉人的官府欺壓了,無故奪了他的貨財,這才找官府討個說法!這事我們胡人佔理,再說,郝大酋有足足三萬人,已經打破了涅縣城,不日就來破武鄉縣,再取了郡城,白面餅子隨便吃!”

  “放屁!三萬人,你完過去年的糧麽,咱們郡總共才不到二萬戶,有這麽多人跟郝大酋麽?有這麽多人,你都不參加,反倒跑到咱們村來,這豈不是瞎說?”

  康盤陀聽他說的離譜,不待康朱皮張嘴就罵將起來,那人不甘示弱,猶自頂嘴:

  “沒有三萬也有一萬,沒有一萬也有五千,再說,郝大酋也是咱們黃頭小胡一家,被晉人欺負了,你們連屁都不放也就罷了,還想著怎麽幫晉人,你們還是胡人麽,你們是不是怕晉人?”

  “誰和跑過來佔地的瀘水胡是一家了,他們是月氏,我們是羯胡,涼州雜碎滾出我們並州啊!”

  “阿爺我可不怕晉人,我說,不如跟著郝大酋去搶,搶完當沒事。”

  一時胡人們又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罵人的罵人,說閑話的說閑話。

  見好不容易帶起的節奏又開始亂套,康朱皮心中暗罵真是麻煩,忍下一刀把那個叫彭匐勒的攪局人劈了立威的衝動,他隻得又深吸一口氣:

  “停!一,郝大酋有多少人不重要,要知道這是造反哪,你們中不少去過洛陽的,洛陽有多少人,不比郝大酋人多麽,你們真以為郝大酋能成?二,你們怎麽知道郝大酋佔理,你們誰在場麽,口說無憑,眼見為實!三,既然大家搖擺不定,不如來佔卜決斷,正好讓胡天神作證!”

  羯胡們嘈雜了一會,有些蹲久了不舒服的人就站起來嚷嚷:

  “好,好,康帥說的有理,讓女巫來佔卜,看看吉凶。”

  米薇很快出現在曬谷場,她換上了祭密特拉神時的白袍,這次除了口罩,還戴著個完全遮住臉的木面具,只露出兩個眼睛,尖頂帽子旁邊加了兩根山羊的長角,又在身上披了件厚厚的羊皮氈肩,邊緣貼滿了彩色的布條,看上去有些滑稽,又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有些詭異。

  她用雙手捧著一個壇子,裡面裝著隻竹鼠的骨頭和木柴,米射勿跟在後面,牽著一隻小黃狗。康朱皮知道這叫“鼠卜”,先殺狗祭神,再用火燒“百年大鼠”(也就是竹鼠)的頭骨,觀察裂紋來判斷吉凶。

  “米大巫佔卜了!佔卜了!都別說話了!”村裡一些老人招呼大家退開,把中間的空地讓開給米薇,胡人們紛紛安靜下來,他們大部分也知道米薇的母親是有名的女巫,米薇當也得了不少真傳。

  不料這事真是沒完沒了,彭匐勒又跳了出來:

  “米大巫和康帥的關系鄉親誰不知道,如果只有米大巫來卜吉凶,我是斷然不服的,你看,我家的酋帥也來了,不如請他也卜一次,做個映照。”

  看到彭匐勒的酋帥彭乞翼加這個著名的神棍,相面、看骨、望氣和佔卜等各種封建迷信的傳播者從角落裡鑽了出來,剛才他一直不說話,認為節奏盡在掌握的康朱皮都差點把他忘了。

  康朱皮嘴角扭了扭:

  “彭帥願意佔卜......是好事,不過,等彭帥回去拿卜具是不是太勞煩了點?”

  “不必費那鼠骨狗血,有胡天神作證,我給你們來一個晉人的卜法,康帥不是要相助晉人麽,那不如也用晉人的新法試一試。”

  稍微想了想,康朱皮把退路算好,這時候頂嘴肯定不好,只能先答應了:

  “如此便好,辛苦彭帥了!”

  彭乞翼加左右手皆持刀,立於胡天神石雕的左側,米薇則立於右側,取出小刀,命米射勿按住小狗,兩人異口同聲:

  “胡天神在上,康朱皮,你卜生死,卜吉凶,卜疾病?”

  康朱皮凝視二人,盤腿而坐,心中暗算,嘴上語氣鄭重:

  “卜討伐瀘水胡酋郝散一事吉凶。”

  “好!”

  彭乞翼加當即用刀劃破土壤,留下一道深痕,像是要畫什麽東西,每劃一刀,便在一旁再劃一豎,口中開始喃喃自語。

  米薇則乾淨利落地劃破了小狗的脖子,用壇子接了血,又點燃了木柴,口中亦是念叨不止。

  小狗瀕死的嗚咽聲,木柴燃燒的劈啪聲,利刃入地的聲音,匯集米薇和彭乞翼加那冰冷而不帶感情的祝禱,在康朱皮耳畔徘徊,說不盡的怪異。

  米薇念叨完畢,便攢著狗血塗在面具上,手握著竹鼠的脊椎骨,把沾滿了鮮血的竹鼠頭骨放在火上炙烤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康朱皮閑的有些無聊,又得保持姿勢,只能用眼睛亂掃,彭乞翼加明顯在畫一隻老虎,畫功感人而已,而米薇燒竹鼠骨頭的背影倒是“很漂亮哦”。

  想到這,仿佛有熟悉的聲音和畫面感,康朱皮一時有些注意力渙散,突然米薇站了起來,舉起鼠骨,厲聲叫嚷:

  “事畢,可解吉凶!”

  同時彭乞翼加也停下手中活,收好了刀,擦了擦汗。

  胡人們一起湊過來看,有些排在後面看不清的還在那蹦跳,米薇先說:

  “鼠首裂紋似人形,大吉!”

  支持康朱皮的村民紛紛叫好,可還“好”字還未絕,彭乞翼加也嚷了起來:

  “虎卜,共二百又一十五劃,奇數,虎卜是陽佔,陰為奇,除以四季之數,余數為三,又為奇,陰上加陰,是大凶之兆!”

  “我就知道是這樣,你們搞得這個迷信啊,真是......”

  康朱皮嘟囔一句現代漢語,爬起來活動兩下,看到因為佔卜的結果截然相反,胡人們有的湊上來看,有的爭吵起來,場面隱隱亂作一團,如果不能短時間恢復秩序,過了今晚就沒機會再拉人了。

  “吉凶之兆,既然相抵了,那就說明神意是成事在人,”康朱皮掃視了一下群胡,把話鋒一轉:

  “彭帥剛才用的晉卜之法,那就以晉人為契機。我願與彭帥相約,我要是一日之內喊來晉人豪強的私兵百人相助,彭帥就再卜一卦,如何?”

  彭乞翼加微微一笑,黃須抖動:

  “康帥家和米大巫的晉人朋友可不少,一日喊來百人也不算什麽難事。我也不必再卜了,這羯人動兵是大事,急不得,不能以康帥一念來定吉凶。若康帥真的有心,我只需要明日康帥能帶武鄉縣安平裡李家的三十私兵來東河溝村,我就認定此事可為!”

  “乞翼加,你這黃羊崽子不是故意刁難我們?大家都知道,安平裡李家和咱們羯人的關系可不好,我看你佔卜也是假的,你算個驢子巫,我今天非切了你不可。”

  康乃希聽不下去了,拔出刀子來大罵,彭乞翼加的人也去摸刀劍,頃刻之間就有在這曬谷場上火並的勢頭。

  康朱皮走到他們中間,示意康乃希把刀塞回去,轉頭說:

  “好,就按彭帥的話,明天晚上之前,我就把李家的兵帶回村,到那時候,也請彭帥相助我們。”

  “百年之鼠,而能相卜”——《搜神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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