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工地不攻自潰。
裡面的包工頭畢竟只是想在斯蒂芬妮手下混口飯吃,也是為了被許諾在未來的飛黃騰達才為了女總督拚命乾活的。除此之外,他們對斯蒂芬妮根本沒有什麽忠誠可言。
而炮彈的鐵雨忽如其來,將他們從有黑戶嚎哭為伴奏的發財美夢中驟然驚醒時,包工頭們曾驚慌失措的去尋找騎士團,至少要向這些平日裡精銳非常的上司們尋求一些能夠解答現狀的答案。
結果卻只是目瞪口呆的發現這些精銳比他們跑得還要快。
原因很簡單,這些被斯蒂芬妮精挑細選出來的騎士團成員理所當然知曉一些斯蒂芬妮的力量,更知道赫裡福德這遠離北方邊境的小城附近根本不可能存在可以組織起這種程度襲擊的軍隊。
所以,這次襲擊的幕後黑手是誰簡直呼之欲出。精銳的騎士團簡直第一時間發覺了他們被背叛的事實。不,並不是背叛。他們不配,只是在斯蒂芬妮眼中卑微的如同螻蟻,與什麽工頭什麽黑戶之類全無任何分別。
當初毀滅護工蔓延全市森林的那種力量又躍然眼前,一輪比一輪的猛烈的襲擊在摧毀城市,也如摧枯拉朽般破壞著這些騎士團心中僅存的忠誠與紀律,並種下恐懼。精銳依舊是精銳,只是變成了“撤退”的精銳,掠奪的精銳而已。
費爾頓依舊坐在煙囪源頭中,只是已經轉移到了更深地下。那張原本精心對待的計劃圖已經被揉成了一團,扔在地上不知道被誰踩了幾腳。自己的夥伴們在進進出出,有些出去後便是一去不回。剩下的回來時,大多也會帶上渾身的焦黑。
可冒著空襲以及被失控的騎士團襲擊的風險,他的同伴所能帶回的也僅僅是幾句分散在其他區域的同志們語焉不詳的口信。而費爾頓必須根據這些模模糊糊的口信做出判斷,決定他們之後的走向。
這次是小吉米回來了,瘦小的他衝進房間後便踉蹌了幾步,擦了擦被灰黑覆蓋的臉:“費爾頓先生,抱歉,我沒有找到南郊的同伴……”
費爾頓忽然抬起眼睛,折斷了今天的第七根鉛筆。他從桌上站起,沉聲:“小吉米,你的耳朵怎麽了?”
小吉米後退幾步,想用頭上的報童帽去遮掩。可是費爾頓已經把他一把扯過來,手按在他頭頂上旋轉。小吉米的左耳已經不翼而飛,斷口處的傷口已經被燒焦,卻仍有不斷滲出的血液稀釋著他臉上的灰塵緩緩流下。
“是一枚炮彈彈片從我的頭旁邊劃過去了,”小吉米掙脫,把頭別過不想讓費爾頓細看:“放心,不礙事,又不疼。”
“……小吉米,”費爾頓重新坐下,手揉眉心:“我們一起做了這麽多武器,如果是炮彈的話,你半個身子都應該沒了。你的耳朵是槍打的,點二二口徑,標準的騎士團配槍。”
外面又是一陣悶響。天花板上的積灰簌簌落下。忽略逐漸蔓延的龜裂,他們頭頂上方簡直是光亮如新。小吉米低著頭,待到灰塵落下終於不影響呼吸後,才猶猶豫豫的說:“對,對不起,費爾頓先生……我怕……我怕你覺得危險升級後,不讓我出去傳遞情報了……”
費爾頓無言,眼前的小吉米像個犯錯的孩子,也確實只是個孩子。他十歲不到的臉上連稚氣都沒有完全褪去。一心想要做什麽事的他很難理解費爾頓現在迫切需要準確信息卻求而不得的窘境。
“好了,小吉米。”費爾頓終於閉上眼睛:“你去休息一下,處理處理傷口吧。”
訓斥的話根本沒辦法說出口,讓十歲不到的孩子去傳遞口信本來就是不得已而為之。現在,大工地中有空襲在來臨,有騎士團在肆虐。而自己因為計劃被打斷了步調,甚至一時之間連力量都很難組織起來。這地下的臨時掩體中又陷入夥伴的嘈雜,有許多人已經超出了約定的歸來時間,但遲遲沒有現身。有些送來的口信被發覺與其他的相互矛盾,不知道應該采信哪條。
啪嗒,啪嗒。
嘈雜忽然終止,所有人詫異的望向同一個方向。小吉米同樣回頭,發現自己身後真的跟了一個不速之客。
是沃芙,已經渾身焦黑,皮膚翻卷。她用僅剩的眼睛左右環視一圈,啐了一口,吐出幾片斷牙:“我作證,確實有一枚炮彈落在這個孩子身邊。只是我幫他擋了一下。”
然後,她把那一包東西往費爾頓面前一砸:“給,這大概是宰相那邊一定要走私給你們的東西。我任務完成啦,什麽東西也不欠!”
費爾頓接過,把箱子打開。發覺裡面是完完整整的一大包通信紙片。所有人都圍了上來,在場的所有可以做到人手一張,甚至還有相當多的盈余。
通信,通信紙片。費爾頓的眉頭一下子舒展,自己現在窘境的最大根源就是信息溝通的不暢而已。
“……謝謝,這真的很及時,謝謝,”費爾頓呼氣,接著,環視了一圈眾人:“大家,咱們還是得化整為零。你們自己去分組,每組拿幾張張,然後分別去找分布在其他地方的夥伴匯合。”
仿佛是察覺到了費爾頓的決心,空襲的頻率居然有所放緩。他仰頭,通信紙片的送達本該是柳暗花明的瞬間,可費爾頓原本應該慷慨激昂的宣言居然帶著些微的苦澀:
“反擊的時刻到了,盡管這是斯蒂芬妮樂見其成的,但我們還是得去做。”
沃芙眨眨眼睛,把想要說的話咽進了肚子裡。
真好,這幾乎就是維塔想要轉告費爾頓的話,結果他靠自己便說了出來。沃芙省了心,暗暗覺得那遙遠的勝利雖然依舊渺茫,卻也不是那麽的無可觸及。
……
毛骨悚然的感覺已經到了極限,維塔呼氣,就像接觸過於冰涼的東西時反而會有溫熱的觸感般,那在腳邊悄然益擴散的虛幻花海居然讓他覺得溫暖又柔軟。
艾比仍然緊緊的捏著維塔的手,她回頭,向維塔身後那升起的無形壓力之源望了一眼,又將視線轉回前方。花海還在往前蔓延,爬上了帝皇所在的水晶棺槨,甚至即將爬上斯蒂芬妮的指尖。
維塔忽然發覺自己的掌心變得冰涼又濕潤。並不是自己的汗,他低頭,是艾比抿著嘴唇,似乎全然沒有注意自己的情緒已經完全暴露出來。
恐懼忽然從維塔的心中徹底遠離,他咧了下嘴,輕輕提了下自己的手腕:“艾比,你在緊張?”
“咦?我……”艾比回過神來,依然不安的望了望周圍。片刻後,才小小的吸氣:“我感覺什麽東西要來,可以在我面前敞開一個門扉,會讓我做出一個選擇……”
“我明白,通天塔即將開啟,登上去能取代母神的意識,”維塔把手腕放下,直視前方的婚紗:“這是你一直以來的夙願,是因為期待才緊張的?”
“不是,”艾比搖頭,偷窺般望了一眼維塔的側臉,又慌亂的把視線收回:“我是不知道該怎麽選……”
“通天塔來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自己的選擇,”維塔笑了下,朝著斯蒂芬妮那邊弓起身體:“唯一的問題是我們也許會沒得選。”
斯蒂芬妮抬起手指,虛幻的白色花瓣在她的指甲上綻放。眼前陛下的胸口已經徹底停止起伏,她似乎輕輕默念了什麽話語。
大地又一次轟然震動,炮擊陣地這次釋放出比之前強大數倍的攻擊。鋼鐵巨偶不再慢慢悠悠,而是尖嘯著向城市發起扭曲的衝鋒。空襲飛艇已經飛至城市上空,燃燒的種子從它們的艙室中一枚枚的投下。
太陽依舊是腐肉,只是突兀的滴下了一滴腥黃的膿水。
光影在膿水下偏斜,扭曲。透過這小教堂早已失去玻璃的格柵投下一抹抹令人不安的光柱。維塔詫然回頭,在那膿水分解的光線下,竟然亮起了一柱彩虹。
彩虹的盡頭,也是伊始,就是這小教堂中所透進的光柱。光影交織,維塔的眼底看見了彩虹之上有一道小小的木門。
斯蒂芬妮輕笑:“我看到的是殿堂,不知道你看見的是什麽?”
艾比牙齒卻猛地壓進了她自己的嘴唇,宛如雌獸向自己的競爭者低吼。但她通過臍帶傳到維塔心中的話音卻分外輕柔:“維塔,抱歉,我想任性一次。你能陪我去我登上那通天塔嗎?”
“我選擇去看看最高處的風景。”
維塔輕笑,木門在嘎吱轉動下開啟了個縫隙。恍惚間,有幾根漆黑纏繞的手指從門縫中輕輕縮回。維塔沒看清,也沒必要看清,只是向艾比詢問:
“我可以在這拖住斯蒂芬妮,你自己上去……”
“不行。”艾比搖頭,這次看向維塔的眼神光明正大,笑容綻放,如春風般融化了她從無表情的木偶般的臉:“我要的是你陪我一起上到的通天塔,這才有意義。”
“好啊,樂意之至。”
然後,維塔背起艾比,直接向那彩虹發起衝鋒。臨到那虹橋前,他抬起腳,踩在彩虹之上,宛如踩進了最最黏膩深沉的泥濘當中。眉頭皺起,踏上第二隻腳,這次更是猶如陷入令人狂亂的流沙。
但畢竟是踩上了彩虹,畢竟是一步步向那小小的木門接近。
斯蒂芬妮的瞳孔一縮:“怎麽會……你根本沒有瀕死,為什麽也有資格?”
因為我來自另一個世界,向死而生才在這個世界降生;在旅途中,在大森林裡,自己再度死過一次;在丘陵地帶,在無數次時間的回溯中,自己又死過無數次;在帝都,在高高的紐扣上,還有約瑟夫,他甚至幫自己從死亡的虛幻中重新交換回了冰冷的真實。
我當然有資格。
維塔再次向前。靴子陷在彩虹中無法拔出,維塔乾脆把它甩掉,艱難的向前走了一步。艾比拍拍維塔的背,直接跳下。她的雙腳陷入彩虹卻並不深,小手拽住維塔,笨拙的向上。
她是由無數死去的人的屍體早就的人造人,本就是經由無數死亡換來的唯一的生,她照樣也是跨越了生死存在。
臍帶瘋長,爬上維塔的手腕。陷進彩虹裡的腳似乎稍微有了一點力量。
還不夠。
還是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