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國出兵伐韓後,薛公田文就請命巡視秦地,得予批準。
田文的足跡遍及關中、北地、隴西這些秦國固有的疆土,撫慰士卒,鼓勵官吏,樹立自己的威望。這是明面上的。
在背地裡,田文帶著一群門客,開始繪製秦國本土的山川河澤,守軍數量,人口多少,城池大小,以至於每一條官道,每一條鮮為人知的羊腸小道,都躍然於羊皮紙上,標注甚多。
至於這些圖籍的真實性,不得而知。
直到秦王蕩相召,田文這才趕回鹹陽。
在鹹陽城郊的十裡長亭的官道邊上,田文躺在馬車裡閉目養神,休憩一會兒,就聽見一個門客上前道:“主上,主上。”
“何事?”田文睡眼惺忪地問道。
“秦王在前面迎你!”
“什麽?”
聞言,田文臉色一變,隨後拿起一面銅鏡,稍微整理了一下面容與著裝,儀容儀表,下了馬車,就看見涼亭之內,在一眾甲士的拱衛之下,秦王蕩與樗裡疾正在那裡對席而坐,閑聊著什麽。
田文忙走過去,道:“王上、嚴君!”
“哈哈!薛公,你讓給寡人與王叔好等啊!”秦王蕩打趣道。
“讓我王久等,這是田文的罪過也!”
秦王蕩扶著田文的手臂,笑容滿面地道:“這是寡人願意的。來,薛公,請坐。”
“謝王上!”
“且慢。”
就在田文準備坐下之時,秦王蕩的眉頭一皺,拉著他的胳膊。田文一臉困惑的看著自家王上。
只見秦王蕩伸出寬大的衣袖,彎下腰,低著頭,在有著落葉與泥屑的蒲團上掃了掃。
“可以了。薛公,坐!”
見狀,田文是滿心的感動,不由得鼻子一酸,垂手道:“王上禮遇田文!田文縱是百死,都無以為報!”
“哎!薛公,你我君臣之間,說這些客氣話作甚?在寡人看來,薛公與寡人,名為君臣,實則良師益友矣!”
“多謝王上厚愛!”
田文隨即客客氣氣地落座。
秦王蕩又為田文添上一盞茶,含笑道:“薛公,你此番視察,可有收獲?”
“收獲良多矣!”田文感慨道:“王上,臣世居齊國,雖也往來於列國之間,如楚、燕、韓等國,這是第一回入秦。秦國給臣的感官極為不同。”
“哦?有何不同,請薛公試言之。”
“秦地民俗迥異於關東列國,可謂是人人尚武,就連半大的孩子,都以木劍,或者竹劍,甚至是簡簡單單的一截棍子都能當做武器,在退役老卒的指導之下,進行切磋。天下列國,皆有尚武之風,以齊國為例,齊國亦是民風剽悍,但並不如秦國這般,齊人以幼齡習武者,皆是貴族出身,而反觀秦國,則無論貴族還是黎庶,皆是一般。”
秦王蕩聞言,淡淡的笑道:“薛公,這不足為奇,我大秦經商君變法後,獎勵耕戰,人人非戰即農,多一份戰技,就能在戰場上多一份建功立業的機會,多一份存活下來的機會啊!”
田文重重的點頭道:“王上所言極是,這正是臣想說的。臣途徑郿縣,觀其市集之上,仗劍者少,而扶鋤者多,尋常百姓之間,即使起了口角,都由德高望重的三老,亦或是官府調解,未有私自動武的。這在齊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啊!”
“薛公,其實在商鞅變法之前的秦國,與齊國大體相同。黎庶之間,常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之事,因此而死者可不少。至於郿縣,更是在獻公之時,常有因水源而鬥毆之事,幾乎是一族之人鬥另一族之人,一村之人鬥另一村之人,死傷者成百上千,平添憎恨,真是讓人唏噓啊!”
田文又道:“秦人守法,果真名不虛傳。王上有此國人,何愁霸業不成,秦國有此國人,何愁王業不興?”
“薛公所言,句句在理。薛公,伐韓之戰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吧?寡人想聽聽你的看法。”
“王上,恕我直言。”田文垂手道:“我秦軍伐韓,受阻於宜陽城下,寸步難行,而韓國又同齊國議和,想來罷戰之日不遠矣。為今之計,王上只有兩個選擇,一則向宜陽增兵,一則撤兵。”
“臣,認為王上應當撤兵。”
“請試言之。”
“王上,齊韓弭兵,韓國就能調動更多的兵力增援宜陽,而魏國自始至終都在按兵不動,隔岸觀火。韓國雖小,但人口甚眾,兵馬甚強,好歹是一個萬乘之國,若王上不舉國之力伐之,恐難有勝算!”
田文頓了頓,繼而道:“然則,王上能傾國之兵,舉國之力伐韓嗎?不能。秦軍東出,尚且只有數萬人,王上要顧及的,不僅是伐韓之事,於民生所計者,疏通河道,修建官道,開鑿都江堰等等,皆是浩大的工程,王上全力東出,與韓大戰,則國內空虛,一應工程,都當停止,停止,不說是前功盡棄,但也很難再重新啟動。”
秦王蕩微微頷首道:“這正是寡人的顧慮所在。薛公,如此說來,寡人只能從韓國撤兵了嗎?”
“唯有如此,秦國才能幸免於難,不至於因秦韓之國戰,而讓國內的工程都停止,讓國內的生產都陷入停滯。再者說,王上,現如今秦軍略佔上風,又得武遂,王上何不趁機與韓國弭兵,握手言和?”
聞言,秦王蕩意味深長的看了田文一眼,說道:“薛公,你說的這些,寡人都會考慮的。寡人此番召你回來,除了谘詢伐韓之戰事,還有一事。”
“請王上明言。”
“薛公腰掛秦齊兩國之相印,盛寵如此。秦、齊因伐韓之事結盟,相約瓜分韓地,而今齊王背盟,欲接受韓國人求和之請,寡人心寒甚矣!薛公可否為寡人修書一封,或者讓人在齊王面前幫襯幾句?”
田文埋首道:“這都是臣應當做的。”
“好!”
秦王蕩笑了笑,說道:“薛公一路風塵仆仆,甚是辛苦。薛公,萬事拜托你了。”
“臣,領命!”
等到田文的馬車漸行漸遠,原本待在秦王蕩的身邊,一言不發的樗裡疾,忽而上前道:“大王,這田文的心思,有些高深莫測啊。”
“高深莫測?呵呵,王叔,你太高估薛公了!”
秦王蕩搖搖頭道:“薛公為齊王之侄子,祖父是齊威王,父親是靖郭君田嬰,這樣的人,焉能真心實意輔佐寡人,焉能背棄齊國?”
“他是身在秦國心在齊啊!”
樗裡疾蹙眉道:“既然如此,大王為何仍讓薛公視察?薛公明察暗訪,能更加徹底地了解秦國的國情,恐於大秦不利啊。”
田文勘察秦國的風俗民情,以及山川河澤,駐軍圖籍之事,秦王蕩如何不知?只是,這些東西田文知道了又何妨?
齊軍能打進函谷關嗎?
秦王蕩意味深長地道:“這正是寡人的用意所在。通過薛公的描述,齊王能清楚秦國的強大之處,齊國會忌憚,但同樣的,秦齊兩國並不接壤,並無多少實質的利害關系,這有利於咱們大秦在邦交上與齊國的博弈,而無害其他,何樂而不為呢?”
“大王明鑒。”
樗裡疾點了點頭,又道:“大王,如此說來,這薛公應該在秦國待不了太久吧?”
“寡人不會讓他待的太久的。”秦王蕩淡淡的一笑,說道:“寡人已經向甘茂許諾,待他攻下,奪取三川後,就封他為左丞相。王叔,屆時你就是大秦的相國!你身上的擔子,會越來越重啊。”
“老臣,願為大王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