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靈谷。
空桑神樹已經失去了最後的反抗之力,縮小成了一株隻比人稍高些的小樹苗,在風中瑟瑟發抖,發出破碎不成調的哀鳴。
但容玄的怨恨也已經積攢了許多年、許多年,直到今天,終於有機會宣泄,他又豈會收手?
咄!
斧刃已經多了不少細小的缺口,足見其在過去這段時間內經歷了什麽,但容玄仍提著它,一下以下地砍在雖然萎縮成小樹苗,卻依舊頑強求生的空桑神樹上。
“昭熙太子明明有自己的子嗣,你為何要橫插一杠,非要用他與先太子妃的血脈,製造出我來?”
“你想通過這種方法掌控我,掌控煊朝?何必呢,難道還有人會反駁你的意見麽?”
“你知道他們是如何看待我的麽?”
“我名義上的母親視我為奪走她愛侶性命的仇人,每次見到我都要發瘋,甚至試圖殺了我……可惜,我可是你的造物,她沒殺成,反倒被我垂死時的無意識反擊害死,魂飛魄散。”
咄!
“名義上的兄姐,怨恨我的出現讓他們沒可能繼承皇位,從來不吝以最惡毒的詛咒針對我,用最陰險的手段算計我,連他們的子嗣,也從不正眼瞧我。”
“名義上的祖母……若非我是你的造物,只怕早就被那女人殺了——但也就只是留了我一命,讓我當這個傀儡皇帝,一切權力都在她手中,她甚至盼著我早點死,為此還早早地開始物色皇朝繼承人。”
……
空桑神樹似是終於承認事情已無可挽回,它虛弱而斷斷續續地說:“……不論如何,是我創造了你……是我,我將你帶來……這個世界!你是要……弑父麽!”
咄!
這一斧比之前更沉,容玄露出一個陰冷可怖的笑,“是啊。你創造我的時候,沒問過我的意見;我殺你時,你的意見重要麽?”
“害你的,是他們……不是我!”
“誰讓你是罪魁禍首呢?不過放心,一家人就是要齊齊整整……我會一個一個送他們去陪你的……希望你們在九泉之下,也能再建一個煊朝啊!”
空桑神樹的樹葉開始枯萎,最後一縷生機也正在消散,它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但到了最後,它也只能喃喃著,“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咄!
砰!
樹乾斷裂,倒伏在地,與隨處可見的枯死樹木也沒有什麽區別,誰又能看出它活著的時候竟然是傳說中的聖樹呢?
“咚!”
巨斧墜地,容玄也脫力地跌坐在地,神魂深處湧上一陣又一陣似是無休無止的刺痛之感……
這是天道對他的懲罰,作為殺死空桑神樹的代價。
但……他不後悔!
“我不會後悔,永遠不會!”容玄狼狽地躺倒在焦土之上,“我已經沒什麽好失去的了,又怎麽會後悔呢……”
壓在頭頂數百年、如厚重陰雲般的空桑神樹隕落,空桑靈谷也因空桑神樹的隕落而逐漸崩潰,天穹似是年久失修的牆壁,綻開一道道裂縫與斑駁的缺口,但裂縫與缺口後的並非追尋已久的光明,而是一片更深邃幽遠的黑暗。
仿佛冥冥之中,他的命運也已注定,永無天日。
·
九韶宮,禁殿。
鈞天隻當這是蒼梧琴也對世界感到失望後的自暴自棄之語,亦不免感慨——醒來之後,物是人非,有太多不適應、太多不習慣的人不止是他一個啊……
他說:“現在離開也不晚。”
“好,我們離開吧。”
雖然一切都變了,但至少他還找到了一點寄托……鈞天想,也許命運對他並不算太過苛刻。
鈞天將碰著金色光團的手掌漸漸收攏,聽見那徘徊在山海界各處的無聲曲調終於徹底消散,心中的陰雲也漸漸淡去。
“噗嗤!”
一道光芒自胸膛穿透而出,帶起一道細長血線,鈞天那滔天的氣勢瞬間萎靡,甚至連站都站不穩,搖搖晃晃跌落在雲樓長老平日裡打坐的那方寸之地上。
他捂著仍在源源不斷流淌著鮮血的胸口,“你……你想殺我?”
鈞天並不是一步步修煉成神的,他是神庭眾神祈願而生的神靈,天道與眾神賦予了他一顆心,這也是他唯一的死穴。但過去從來沒有人能利用這一點傷害他,因為他有著無比堅定的道心,也從未違背自己誕生時秉承的信念。
可現在,他墮落了,已經違背了道心,盡管還活著,還擁有著強大的實力,卻不再是金剛不壞——蒼梧琴的這一次偷襲,無比成功。
鈞天的雙眸迷茫如初生的嬰兒,那是唯一的信念也被摧毀後的無措,他甚至來不及升起哪怕一絲憤怒,只剩下無盡的失落與迷惑,“為什麽呢?”
金色光點化作一個美貌無雙的女子,時光似乎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但卻又有什麽……是真的改變了。
——如果之前見到的不是金色光點而是現在的她,鈞天不會那麽輕易放下戒心。
她低頭輕輕撫摸他的臉,“你已經不是鈞天了,我也不再是九韶啊……”
“你……怎麽會變呢?”鈞天不願相信,“誰都會變,誰也都可以變,但你不能,你不能!”
“我?你高看我了,我也只是身不由己的傀儡而已……對不起,讓你痛苦了這麽多年,又要帶你離開……但我不能讓你繼續留在這裡。”
“回歸我們的本源吧,這是我們這些神器……既定的歸宿。”
從她的眼中,鈞天看見了很多很多,過去所疑惑的許多事情也仿佛有了答案。
他是神器之體,可開天刀上卻缺了一塊碎片,誰造成的?
鎮神之地,那複雜到極致的封印陣法中,摻雜了無數神庭正神的血,是否其中也有你的?
鎮神大陣看守者的羽翼,與你最喜歡的鳳族羽翼相似,難道只是個巧合?
……
你也覺得,墮落後的我,總有一天會被魔念吞噬,犯下無可挽回的錯?
這一刻,鈞天覺得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不重要了……他不想知道了。
“如果我沒有離開鎮神之地,你是否還能繼續以這種形態存活下去?”他忽然問道。
“你猜到了啊……對不起,我的靈魂有一部分被用在鎮神大陣中,作為對你的封印……”她搖搖頭,“但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是命運的安排。”
鈞天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如果他還在鎮神之地,也許許多年過後,蒼梧琴還能如過去一般憑借功德與天地氣運在某株草木、某件法寶上重新聚靈——但難道他想要自由就錯了麽?都沒錯,只是那個封印他的人的錯!
九韶的身形漸漸虛幻,苟延殘喘這麽多年,她也終於到了窮途末路,徹底消亡只在旦夕之間。
原本她還有一絲生機,也許能在空桑神樹功德圓滿後煉製的聖德之器上複生,但不久前她已感應到空桑神樹的隕落……無數年的等待,終究還是落空了。
九韶並沒有多少失望,只是愈發覺得,大抵命運如此,不必強求。
“……算了。”
鈞天勉強讓胸膛上的傷口愈合,但只是表面看來如此,被擊中死穴,他也命不久矣……到了這時候,他也說不出任何責怪之語——對蒼梧琴無比了解的他,很清楚這一切絕非她本意,那又何必互相折磨。
他站起身,不再看正在消散的九韶,轉身離開,“你走吧,我很快就來。”
禁殿之外,九韶宮大能們正在努力地衝擊鎮壓在他們身上的力量,如同蚍蜉撼樹,無濟於事。
某一刻,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他們都感知到了……《九韶》已經徹底消失了。
前所未有的失落充盈了眾人的心,《九韶》沒了,那九韶宮呢?
禁殿中走出一道身影,那個先前還威風凜凜的大魔頭,此時腳步虛浮,氣息飄忽,似是身受重傷。
——一定是他拿走了《九韶》,因此遭了反噬!
霎時間,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九韶宮的大能奮力掙扎,想要破開鎮壓抓住魔頭,逼他放出《九韶》,讓一切重歸正軌。
但即便到了這時候,他們仍無法撼動那沉重的鎮壓分毫,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就這樣消失在天際。
感應到身上的鎮壓消失後,九韶宮大能立刻開始追查那個魔頭的行蹤,但卻一無所獲——若不是《九韶》真的消失了,之前發生的一切簡直就像是一場噩夢,夢醒後便了無痕跡。
雲樓長老幽幽長歎,“聖賢不存,仙音不再……天下將亂啊。”
“那我們,該怎麽辦?”神荒宮主喃喃道,似是在詢問雲樓,又似乎是在捫心自問。
“重點不在於我們該怎麽辦……我們的想法,並不重要。”
·
龍淵論劍前夕,山海界發生了好幾件大事。
其一天羽王忽然隕落,凶手至今未能找到,鳳麟海在一番巨變之後,被妖羽族佔據——妖羽族一貫宣稱自己乃是羽族唯一正統,天羽王才是叛逆,這一番動亂在極短的時間內結束後,天下又只剩下一個羽族了。
天羽王的余孽有部分逃走潛入蠻荒,不過相對於有妖族為後盾的羽族,想來他們也成不了什麽氣候。
其二,卻是煊朝國運驟然大亂,煊朝太皇太后及容皇匆忙趕回玉京調查,發現是被人盜走了一件鎮國之器,偷盜者已確定,通緝令也遍傳山海界——正是蒼瓊老祖及靈禦尊主。
這兩人在盜走寶物後便逃之夭夭,但他們跑得了,蒼帝一族難道跑得了麽?
很快,隱藏在山海界各地的蒼帝一族便被捉拿,如今盡數關押在玉京天牢之中,等候發落。
——順帶一提,靈族在看到通緝令後發現這兩人有點眼熟,好像這兩位也上過他們的追殺名單,於是也跟著又發了一道通緝令,於是這兩位一躍成為如今山海界最值錢的在逃犯,不少大能都摩拳擦掌,希望自己運氣好能撞上他們,將其捉拿歸案,換取煊朝與靈族的懸賞。
而這只是明面上的動靜,暗地裡,一直被煊朝打壓的龍樓紫闕蠢蠢欲動,積極打探煊朝如今的情況,希望能趁火打劫;其他與煊朝不睦的勢力也忍不住想摻一腳……
最後一件——也是引起了最大關注的事情,卻是九韶宮宣布《九韶》音斷,九韶宮將封閉山門百年,至於百年之後開不開山門,到時候再說。
仙音《九韶》籠罩山海界,這是各大勢力都知道的,雖然對此有所忌憚,但《九韶》乃是至德之音,並不會被九韶宮利用來窺探其他宗門的隱秘,各宗勉強忍了,再加上它確實很有用,算是個自動報警器,大家也就漸漸習慣了。
現在它忽然沒了,所有知道情況的人都很不適應,心中不安,意識到這絕不是什麽好兆頭。
至於九韶宮封閉山門,這當然也引得許多大能去打聽情況,但九韶宮對此避而不談,隻說這是宗門長老與宮主的共同決定,不會更改。
真是多事之秋啊!
許多人感歎一聲,也就罷了。
但還有許多人,則是思索這裡面是否有什麽玄機,比如……這一系列亂七八糟的動蕩,是不是玄明劍造成的?
畢竟這可是各大勢力聯合認證過的災星啊!
一定是天道在提醒他們, 玄明劍靈已經現身,即將奪走玄明劍!
靈雋頭一次聽見這說法的時候,真是一臉黑人問號——啥玩意兒,一群不省心的自己搞出來的糟心事兒還都甩鍋給我了,你怎不說我吸收天地靈氣過多導致天地潮汐,打了個噴嚏導致天秋雲淵那塊兒爆發了靈力風暴呢!
一群得好好上上邏輯課的辣雞!
靈雋倒是覺得,這些事情很可能是那個被破封而出的神靈乾的。
——雖然那神靈很討厭吧,但如果他能繼續這樣下去,在她搶玄明劍的時候搞出點驚天動地的大事吸引注意力,那就再好不過了。
……是的,在發生了這麽多事情後,大佬們依舊不打算取消龍淵論劍,甚至都不曾改期。
可能這就是大佬的自我修養吧,有始有終,勉強算是個好品格。
在各方大能各懷鬼胎、年輕一輩躊躇滿志,圍觀群眾歡呼雀躍中,龍淵論劍的決賽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