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寒風呼嘯,寢帳內有厚厚的氈帳抵擋,沒有縫隙漏進半絲冷風,角落點燃的數個炭盆偶爾一聲劈啪作響,使帳內溫暖如春。
慕容喬今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那個率軍殺害她父兄的仇敵,正躺在她一丈開外,厚厚羊毛毯鋪就的另一張行軍床上酣睡,可她卻一點睡意也無。
醜時三刻,原先漆黑一片了無星辰的夜空,突然皓月當頭,地大白,可夜行。營中喧鬧了一陣子,昨晚遲遲歸營的那位凶巴巴的護衛統領,又急匆匆的率領數千白狼部的精騎,一人雙馬離開了中軍大營,不知道又要去哪裡禍害東燕子民。
她眼巴巴的瞅著遠處寒風中城門依舊大開,不敢關閉的留縣縣城,見這些狼軍並未奔留城而去,不由暗暗的舒了口氣。
隨後,那位白狼部的少主就召她侍寢,就在她彷徨無措的慢吞吞跟著挪進寢帳,萬分不甘卻又無奈閉目躺下,身子有些瑟瑟發抖時,卻半天沒見那阿古達碰自己一下,耳邊卻逐漸傳來若有若無的輕輕酣睡聲。
緊張的抓緊身上蓋著的厚羊毯,她終於大著膽子睜開雙目時,發覺身邊沒人,起身四下察看,卻瞧見一丈開外,不知何時多了另外一張厚厚羊毯鋪就的床,那一向以凶戾好色聞名的白狼部少主阿古達,竟然沒有碰她一下,自己倒頭就睡了。
今天白天一天都騎在馬上行軍,慕容喬雖也多次跟父兄出關打獵過,可哪有一整天都待在馬上的,早就頗為疲憊。
可是一想到自己乘晚間避開帥帳的時間,乘機暗中觀察了帥帳周圍十多個營帳,都沒有探到母親與薛小娘被關押在哪裡,就一陣無名心慌如寒雲一般籠罩心頭,遲遲不得釋懷,怎麽也睡不著。
或者是不敢睡著,既怕睡夢中夢見戰死的渾身是血的父兄,又怕夢見母親她們正關押在哪個陰森的地方,有不好的遭遇。
也不知過了多久,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的慕容喬,卻突然發覺對面均勻的喘息聲不知何時已停,轉頭向阿古達那一邊看去,卻見他正睜眼瞧著自己。
慕容喬嚇了一大跳,雙手緊緊的攥緊胸前蓋著的羊毯,一臉緊張無措的擔心,莫不是這阿古達少狼主,終於想起來帳內還有一個美人沒寵幸?
“你娘她們不在營中,拿下鄴都我再告訴你她們在哪裡。”
那阿古達冷不丁的扔下這句,就轉身留個背影給她,不一會帳內又重新響起了均勻的酣睡聲。
慕容喬虛驚一場,有些後怕的撫了撫胸口,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感覺這個白狼部的少狼主,能一眼就望穿她的任何一點心思,白天行軍是這樣,晚上扎營給他端茶倒水隨身伺候時,還是這樣。
有好幾次自己滿懷恨心的殺意,控制不住的雙眼中顯現出來,他也絲毫無所謂,他留自己這個跟他有殺父之仇的人在身邊,難道就一點不害怕自己會不管不顧地乘他不注意,拿簪子刺向他,或在他的茶水裡下毒?
慕容喬有些愣愣地盯著那人的背影,不知什麽時候眼皮加重,沉沉的睡了去。
......。
第二天清晨,依舊是被外面整軍拔營的聲音吵醒的,慕容喬匆匆起身,外面的護衛聽到裡面動靜,不一會就端進來洗漱用品,慕容喬感覺他們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雖沒有說一句話,但態度比昨日好多了不少。
匆匆的洗漱完畢,剛出寢帳,就看到那少狼主從中軍帥帳中出來,後面還跟著不少狼族的部族首領,
那些頭領遠遠地瞧見她從白狼部少主的寢帳中出來,一個個竟都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還朝她躬身行禮,弄得她有些莫名。 白天又是連著一天的行軍,中午飯點也沒有停,都是用儲存的肉干匆匆果腹,被簇擁在中軍的慕容喬,今天才有心思認真打量這支奇襲東燕國都的大軍。
她目光掃過,不由心中暗驚,這支全騎兵的大軍,竟然有超過一半的騎兵都沒有身著甲胄,挽弓跨刀的竟還有不少十二三歲沒長開的小兒和頭髮花白的老頭。
難道狼族早就蓄謀已久,竟已征發舉國之力,是真的鐵了心要滅亡東燕嗎?
今天比昨日還要多行了二十裡,一路上所過各東燕城池,皆如驚弓之鳥般惶恐不安的閉城自守,竟無一支東燕守軍敢於出城阻擋片刻,慕容喬不由心頭悲哀,東燕慕容氏的氣數難倒真的盡了?
可是一想到連自己那個一向認為忠君報國的父親,都暗中積蓄兵甲,窺探國主寶座,有不臣之心,慕容喬心裡又有些淒然,東燕這回亡定了,自己一個小小弱女子又能為之奈何?
日落時分,狼軍於距離鄴都僅四百余裡的辛縣城外扎營,不遠處就是流經鄴都的清河,最多三日狼軍這支偏師就將兵臨鄴都城下,可是在這即將靠近國都的京畿重地,至今都沒有遇到大股東燕軍來集結抵擋。
辛縣的石成縣令,沒有如昨日留縣的柳縣令那般主動出城納糧,還關閉城門作死守狀。
白狼部的少狼主阿古達,下達了三鼓後於北門攻城的命令,結果狼軍的攻城陣形還沒有完全展開,第二通鼓還沒結束,那石縣令就扔下滿城準備抵抗的軍民,偷偷開了南門想借天色將暗出城潛逃,可還沒跑出十裡遠,數輛馬車上的一家老小,就都被白狼部早就守候在那裡的遊騎截住。
那阿古達,將昨日扣押的留縣縣令柳清臣,還有慕容喬,都叫到了辛縣北門城下的大軍陣前。
當著他們和對面城牆上滿城軍民的面,將三輛馬車上搜出的上萬兩金銀都拋灑在軍前,又下令將逃跑的石成縣令一家十三口老小全部梟首示眾,並重新敲響三通鼓,過時不開城投降納糧,將破城後下屠城令。
明白石縣令是什麽貨色,又失去軍心的辛縣軍民,很快便開城投降,但作為對敢於抗拒狼族大軍的懲罰,那白狼部少狼主,在派兵搬空辛縣官倉糧庫的同時,又派數百白狼族的騎兵進城抄了辛縣十六家富戶的府邸,額外抄得金銀二十多萬兩,糧草近四十萬石。
這些金銀糧草,都被阿古達分給了那些按捺不住,紛紛請命想進城大肆搶掠的狼族各部,白狼部一金一銀都沒有留,倒是狠狠的安撫並感動了下那一眾各部頭領。
待天黑透後,狼族眾軍歸營,阿古達將慕容喬還有昨日扣押的留縣縣令柳清臣,都再次叫到了中軍大帳。
“坐”。
“給柳縣令,上一杯茶”。
兩天前,想劫持那狼族護衛頭領救出她們母女而身首異處的老管家,是慕容喬今生第一次見到人被殺。今天就在剛剛,又親眼見到那棄城逃跑的石縣令一家十三口老小都被梟首,是慕容喬第二次,也是見到被殺死人最多的一次,進帥帳許久身子還有些顫抖。
“啊?
我,我這就去”。
聽到帥位上那位殺人不眨眼的白狼部少主,瞥眼瞧過來下得指令,慕容喬身子本能地一哆嗦,退後小步,反應過來,趕緊小跑去取帥帳一邊架子上的茶具。
這些茶具還是取自北間關她家裡的,茶葉是與父親交好的間河郡何太守,送予父親的,聽說是從海上運過來,東明國產的上好碧溪春,一兩茶葉值三兩金, 貴的嚇人。泡開後茶品湯色銀綠明亮,翠碧誘人,水底陳香潤化,回甘如泉,茶氣強烈醒神,貫通全身。
“不敢,殿下折殺罪官了”。
那柳清臣倒是比慕容喬鎮定的多,見海唐指了指左下首的一張案席,猶豫下,還是坐了過去。
“沒想到,柳縣令的狼語竟說的如此好”!
海唐昨夜扣押了出城送糧,在大營轅門外脫掉官服,自縛雙手,言及隻殺他一人,放過滿城老小的柳清臣,沒殺他,又晾了他一天,今天才見。
這人明為大義舍已,出城送糧,其實為引起注意,暗為投效的小聰明,海唐早就識得。
“當不得殿下讚譽,罪官曾在鴻臚寺禮賓院中任職,三年前狼皇即位大典,曾隨大鴻臚慕容啟出使過貴族上京聖寧府,還曾在宴會上遠遠的見過殿下一眼”。
“哦?
那柳縣令一定是記錯了,三年前狼皇陛下即位大典的那晚,我正跟我父親率領我們白狼右護衛,在東荒大草原上追殺叛逆北院大王阿顏亮”。
海唐神色不變,得虧他常年與狼族作戰,俘獲過不少狼族貴族,對狼族的隱秘也知道不少,不然順著姓柳的話頭講下去就要露出破綻,不知道這柳清臣是在故意找由頭套近乎,還是真的認識阿古達,看出他易容的破綻在出言試探。
可是他的易容術是五年前故去的心愛那人傾囊相授,她的爺爺可是聞名九州的幽谷派傳人,易容術絕對不會被輕易識破。
他要看看這柳清臣的本事,要是一般,就不留隱患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