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城

　　中樞山雨欲來，但現今，還沒影響到這個帝國的邊疆重鎮，城中兵校往來奔走，已是臨戰的氣氛。城中央的遼東經略府，廳外的屬吏侍衛神情嚴肅，大廳內人影憧憧，遼東文武要員聚於一堂，不時有甲胄聲響。

　　廳正中，熊廷弼端坐，目視眾人，肅聲道:“現已探明，建奴當下以代善為先鋒，領兵五千，號稱一萬，兵鋒已至蒲河。沈陽城及諸堡守備齊整，為今之計，當以逸待勞，力保防線不失為第一要務！”

　　一邊說話，他的眼睛一邊盯著總兵官賀世賢，直待他氣勢墜下，微微低頭後，方又朗聲道:“現令總兵官賀世賢赴蒲河守禦，切忌浪戰！”就怕這個好戰的刺頭出城浪戰，不知進退。

　　“末將得令！”身量高大，一身甲胄的遼鎮總兵官賀世賢，略有不情願地拱手道。

　　熊廷弼心中並不擔心建奴的這次進攻，沈陽、奉集堡、虎皮驛、遼陽互為犄角。現如今遼鎮行伍齊整，士氣可用，就在兩個月前，才挫敗了一次建奴的進攻，這次必不例外。

　　他的信心來自於是自己親手鑄造的這條防線。自去年大明兵敗薩爾滸，損兵折將十二萬有余，將帝國數代精銳和地理形勝交代個一乾二淨，將士屍橫遍野，百姓流離失所，世人哀嚎“千古無此敗績”，朝中失聲，天下噤若寒蟬。

　　萬馬齊喑之時，只有他熊廷弼，慨然臨危受命，奉旨巡撫遼東，不料才剛出山海關，前線重鎮鐵嶺又告失守，重鎮沈陽及周邊堡寨的兵民聞風喪膽，紛紛不戰而逃，往南不足百五十裡的遼陽，也是人心惶惶，逃兵流民四起。

　　沒有絲毫遲疑，他騎出山海關，星夜兼程，沿途八百裡，潰兵流民，慘狀不忍直視。路遇逃竄的軍民，則懇切力力勸其回遼，怒斬逃將劉遇節、王捷、王文鼎等，公祭死節將士;又殺貪汙將領陳倫給，並上書萬歷皇帝彈劾，罷免了總兵官，李成梁“犬子”李如楨，用宿將李懷信接替。

　　殫精竭慮，將將穩住遼東局面不至於糜爛後，旋即馬不停蹄，督促士兵打造戰車，置辦火器，開挖戰濠，修築城牆，做禦敵守城的準備，全力整飭收拾遼東防線。

　　更有剛到遼地時，令帳下屬官僉事韓氏前往安撫沈陽，韓氏畏縮不敢前;再派僉事閻鳴泰去，閻鳴泰才到虎皮驛，再次逡巡不進，終是大哭而返。

　　身為遼東文武之首的他，決然親往巡視，從虎皮驛抵達沈陽，又冒雪夜行，前往撫順。麾下軍將擔心距離建奴太近，勸阻他不要無謂冒險，熊廷弼擲地有聲回道:“冰雪滿地，建奴萬想不到我會前去。”於是命人打鼓奏樂，高樹旌旗，做大軍行進狀，進入撫順城。

　　其時正是兵禍以後，幾百裡地不見人影，在撫順，他祭祀了那些為國事死亡的將士，伏在雪地中大哭了一場。隨即在撫順城外奉集堡演武閱兵，假做人強馬壯，作勢要反攻薩爾滸、鐵嶺，建奴不知虛實，竟將被嚇退。

　　而後在察看了當地的地理形勢，啟程返回。一路上所到之處都，親自招集流民，修整防守戰具，分派兵馬駐扎，將當地軍民的心重新穩定下來了。遼東軍民感其命令堅決，有法必行，幾個月下來，沈遼防線終於是慢慢齊整。

　　及至今年六月，建奴酋首努爾哈赤，親領數萬大軍，“黃蓋映日，旌旗映空”傾巢而出，再次直逼沈陽。其中以前鋒二萬直奔沈陽，後援四萬繼進。另以一萬從東州堡出，直衝要塞奉集堡。

　　熊廷弼命沈陽守城總兵賀世賢，

親統明軍於沈陽城東二十裡迎擊，野戰鏖鬥，建奴八旗敗退十五裡方才下營。與沈陽呈犄角之勢的奉集也從容應戰，總兵柴國柱帶兵在堡東三十裡小夾山、榆條寨與建奴對戰。　　哀軍必勝，整頓後的明軍“奉法惟謹，人人用命”，各路軍將主動出擊堵截，南北相顧，至八旗進攻無果，丟棄攻梯鉤杆無數，損兵折將，怏怏而去。

　　......

　　前事歷歷在目，讓熊廷弼暫時忘卻了，朝中隱而未發的暗箭。

　　他欣慰地看了眼坐在自己左側的周永春，和右側下首，一臉堅決的副總兵尤世功，暗點頭，至少現在自己手中可用之兵將不少，眼光也不自覺地看向東北。

　　但卻是沒有注意到叨陪末座，雖然一臉求戰心切的遼東將門新晉遊擊祖大壽，眼中那一絲飄忽不定。

　　渾河東岸，八色旌旗無力地垂下，成片的帳篷外，三三兩兩的八旗兵丁也沒有往日的“狂野雄壯”，顯得稍稍有些沉寂，不過因為嚴酷的軍紀約束，各個牛錄還是按照規矩行事，或是修整甲兵，或是喂馬。

　　抬頭看了看昏暗的日頭，代善面色不好，整了整衣袍，又瞥了眼跟在身後的黃台吉和阿敏， 沒有說話，低頭往自己的營帳走去，隨行的親衛也不敢說話，跟著主將沉默離開汗帳。

　　作為長子的他領先鋒五千，奔襲蒲河堡。

　　卻不料那明蠻子賀世賢竟然率部，主動出城迎戰，不僅與自己、阿敏帶領四旗戰於城北，還與黃台吉所領右翼鑲黃、鑲紅、鑲白、正白四旗大軍戰於堡壘東遍的渾河西畔，八旗被殺二百人，明軍也死傷七百。

　　而後明軍隨即背靠堡壘而守，又有其他城堡相互呼應，大金兵鋒已挫，隻得黯然退回渾河東岸。

　　眼看著已是八月底，天氣已經開始轉涼。

　　目前的情形不能久戰，這次又要無功而返了，但是代善他怎麽也想不明白，只是一場小挫，父汗為什麽要在眾人面前獨獨責罵自己，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很是不善，而對其他一樣沒有討得好的貝勒，卻未置一詞，心中抑鬱，卻不敢隨意表露，代善步伐加快，臉色越發黝黑。

　　黃台吉注視著大哥離去的背影，面上神色不動，一絲得色從眼中閃過，隨即向阿敏抱了抱拳，阿敏眼皮一抬，發出一聲不明所以的哼聲，也是邁步離開。

　　一天后，“捷報”傳回沈陽，雖然雙方都有死傷，大明戰地也有邊民流離，但按照慣例，熊廷弼還是讓屬吏向朝廷告捷。這種程度的戰役，只是邊鎮的日常，他和代善都不會想到，日後會因此在會引來多大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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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八月，上伐明，略沈陽，明兵據堡而戰，未克，乃還。

　　——《後金史·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