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二,宜破土。
先幾天暴雨,又接連陰霾了幾日的京城,在今日終於迎來了一個晴天,不過才卯時,朝陽門內東市便已經是人頭攢動,叫賣、討價還價之聲不絕於耳,很是熱鬧。
與前些時日不同,今日大家夥兒倒是沒有那般“劍拔弩張”,畢竟就從幾日前開始,京中米糧的價格又開始蹭蹭蹭的往下走,從二兩銀子一石,不過數天功夫,便已經降到了一兩一石,若是買得量大,每石再少個一錢的也是可以,而且量還管夠,讓這半個月來有些陷入“饑荒”的京城百姓們,著實松了一口氣。
劈裡啪啦!
劈裡啪啦!
不知是何處的街坊中,哪家大早上“興致頗高”的燃放了爆竹,引得人群稍稍好奇了一陣,閑篇幾句,隨即便又是各忙各的了。
畢竟自從昨日午後山東的六百裡加急進京,對京城官場很是“通透”的皇城根下的百姓們,便知道怕是有天子的消息了,果不其然,到了昨日下值後,“京營在安山湖大捷,斬首數千,一戰定山東”的消息,便在京城中不脛而走,只怕過不了幾日,皇明時報就要說道說道天子的武功蓋世了。
“大明中興有望呐!”
“可不,自從天子即位後,這勝仗是一個接一個。”
“還真是,我瞧著那京營的武夫們也是與前些年大有不同......”
“嗨,還用你說,我早就說今次肯定沒事!”
“嘁,說啥的都是你趙老四.....”
“就是,就是,哎哎,我要買一石白米!”
“哈哈哈!”
趁著采買些米糧的功夫,碰上熟人鄰裡,也是難免閑扯兩句,眾人的表情也是輕松,甚至還有些喜意,頗有些俱有榮焉的架勢,再者說山東大捷之後,斷了半個月的漕船貨物又變得源源不斷,這這糧米不用愁了,生計也是更好一些。
至於為什麽大捷的消息一到,運載米糧商貨的漕船便能一日千裡的到京城,大家夥兒卻是未曾深想。
......
“奴婢見過魏公公。”
“小的給魏公公請安。”
心情好的不止是京中的市井百姓,宮內仁壽殿外的蘇州方磚路上,一向沉默冷肅的魏大太監臉上也浮起一絲笑意,但他面帶苦相,雙眉長而聳拉,倒是讓人看著有些怪異。
但路遇的宮人內侍們仍舊是紛紛請安不止,畢竟這等“慈善”的魏公公可是著實少見,若是能趁機混個臉熟,或是被記住,那便是天大的機緣了。
畢竟這宮中誰不知道魏公公方才是天子最為信重的?而今次,似乎魏公公又是為天子辦好了差事,聖眷愈隆。
一時間,湊趣兒叩頭的請安的很是不少,一身紅袍的禦馬監提督,也是難得的點頭致意,倒是讓跟在身後的親隨們暗暗怎舌。
一行人穿過仁壽殿正門,又往東北角而去,不過盞茶功夫,便到了噦鸞宮,本就是野草叢生的荒僻宮殿,前些日子走水死人之後,雖是撲滅,但殘留的焦黑和短少的物什,更是讓這裡顯得陰森,荒涼,連初升的朝陽射入也似乎帶不來暖意。
在一處偏殿前駐足片刻,紅袍太監方才揮了揮手,讓隨從止步,自己一人入內,有些事情,還是不能髒了天子的手。
吱吖。
推開殿門,魏忠賢不由眯了眯眼睛,裡間門窗緊閉,又沒有掌燈,有些暗沉,居間的老婦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只是睜著眼睛望著屋頂,
似乎在發呆,場面很有些瘮人。 “見過皇貴妃,”魏忠賢微微拱手,看向老婦。
“哼,”半晌過後,鄭氏方才低下頭看向眼前的太監,她的眼睛布滿血絲,青黑的眼袋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尤為明顯,雙唇沒有絲毫血色:“本宮都已經回了這噦鸞宮,你還要怎樣?莫非要替你主子將本宮給殺了?”婦人的語氣中滿是陰冷和不屑。
“娘娘說笑了,天子仁善世人皆知,”魏忠賢微微躬身,眼中卻是冷了下來,果然是老而彌堅,這個身份尊崇的婦人若是留下,不知還會在宮中折騰出多少的事端。
“倒是有兩件事要說給娘娘聽聞。”
“嗯?”
“經東廠的查證,問詢了噦鸞宮中的宮人內侍,只怕選侍之死與娘娘難逃乾系.......”大太監一面說著,一面看著婦人的臉色:“想不到娘娘竟然要親自動手,弄死選侍,還要把宮中給燒了?”他的語氣中似乎透露著一絲讚歎。
“哼,”鄭氏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冷哼一聲:“怎麽著,要給本宮上刑麽?本宮伏法就是。”說著還滿含譏誚的看向對方,瘋狂中帶著有恃無恐。
她是朱由校皇爺爺的皇貴妃,若是爆出這等事,皇家的顏面還要不要?天子的孝道還要不要?畢竟這年頭,親親相隱可是眾人所公認的,大義滅親尤其是滅殺長輩的事,誰要是幹了,只怕難立足!
為老不尊!魏忠賢不再掩飾自己陰寒的目光,捏了捏自己的拳頭。
“世上可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本宮也沒有幾日好活了,不如魏公公你親自送本宮一程?”老婦的語氣譏誚之意愈發明顯,眼神卻是愈發瘋狂。
沉默半晌,魏忠賢的嘴角忽然扯起,顯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捏緊的拳頭也放松了:“福王之子由崧倒是個好孩子,雖是失了爵位,但卻是個喜歡讀書的,奴婢看怕不是能中個秀才,哦,對了,天子出京前還言其遠勝其父,或可以襲爵郡王?”
“不過若是有一個殺人的皇貴妃祖母,只怕萬事休提,娘娘覺得可對?”大太監玩味的看著眼前婦人,又補了一句。
“由崧......”老婦聞言一滯,眼中瘋狂淡去不少,浮起哀傷:“那是個好孩子呐......”一縷光從窗欞間灑入,婦人似乎陷入了回憶,偏殿中一時靜了下來。
“你要我如何?”半晌,鄭氏長長出了一口氣,直視對方問道。
“娘娘一生榮華富貴享盡,如今所求不過一個體面和子孫安然罷,”太監幽幽道:“再者,殺人償命這等事,總歸是說不上虧的......”說完,他便定定的看著鄭氏,若是這皇貴妃不識時務,說不得,自己即使有這罵名,也得親自動手了,眼中的殺意也越來越濃。
老婦怔忪片刻,隨即便是雙肩垮下,疲憊的閉上雙眼,無力的揮了揮手,身為一個老婦,她又還能怎樣呢?
魏忠賢見狀也不多言,拱手而出,隨即便和親隨出了噦鸞宮,離開之前還讓宮中的宮人去伺候皇貴妃,之後便又出了仁壽殿,在殿外的紅牆下,靜靜的看著緩緩升起的朝陽。
......
“不好啦!”
“啊!”
“娘娘,娘娘醒醒呐!”
“皇貴妃自縊了!”
待不過小半個時辰,仁壽殿中傳出幾聲尖利的叫喊聲,隨即便是腳步匆匆,想必是往噦鸞宮中而去了,魏忠賢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抬頭看看半空的朝陽,眼睛微眯,暗自歎了口氣,總得有人乾髒活不是?
希望天子不要怪自己自作主張呐,不過這鄭氏在宮中輩分高,身份尊崇,即便皇后也難以完全壓製,若是一心要整出事端,實在難防,現今天子正好不在京中,卻是個好時機呐。
天空湛藍,陽光漫撒,但宮牆之間不見天日,朱紅的衣袍似乎和紅牆化作一體,只見身形高大的老太監搓了搓手,邁步離開,留下身後的一個看不真切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