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節在中秋。

　　戌時將至(晚七點)，天色已暗，圓月初升，濟寧州城的城門還有不到一個時辰便要關閉。

　　但州城內外，卻是依舊熱鬧非凡，城外南面的南池樓閣聳起，曲檻回廊，花木昌茂，松竹交翠，池中有四島等處，此時依舊人流如織，而城中最高的鐵塔寺和太白樓左近，更是摩肩接踵，燈火遍地。

　　街巷市井，各家門前都設“月光位”，向月供而拜，也有人家放置月宮符象，符上兔如人一般立著，陳放瓜果於庭院中，餅面繪月，男女肅拜燒香。

　　一切的一切似乎與往常一樣的繁華無異，但若是在城門左近，便能看出不同，往來兵卒肅整了不少，城樓上的火盆密集，照出多了不少的火炮，讓人感到一絲森嚴。

　　也就在此時，數艘高大的樓船緩緩在城外的運河上停了下來，樓船較一般漕船高大不少，整飭的簇新，做工也很是精細考究，不是凡品，桅杆上掛著的“李”字大旗，迎風招展。

　　此時城門未閉，見到有船靠岸，不多時便上前一隊軍兵上前詢問:“來者何人?可是要進城?”那領頭的校尉有些不安的看著眼前，明顯不是凡人的來者，聲音有些發顫。

　　這半個月新上任的盧遊擊對兄弟們管束甚嚴，又有京營來的“袍澤”充任勞什子督察，盯著很緊，原先參將營中的幾千兄弟，光是裁汰老弱，罷去空額，就銷去兩成不止，誰還敢亂來?

　　要不是因此，眼瞅著就要閉門，這來的看著也不是一般人等，誰願意辛苦一趟，觸這個霉頭查驗?

　　“嗯?！”樓船靠岸之後，也有家人親隨模樣的下船來，今次來這濟寧城中沒有官員士紳夾道相迎，本就已經有點不悅，此時見軍丁竟敢上前盤問，更是面色不善:“莫不是還要我家大人的查驗告身、勘合?”

　　那校尉面色發苦，他已經看清了樓船的旗幟，自是知道眼前的樓船，應當就是漕運總督兼領河道的李大老爺的“座駕”了，但看看身後不為所動的白面盧遊擊，隻得硬著頭皮道:“得罪了，確是需查驗一番......”

　　“大膽！?”那家人模樣的猛然大怒，莫說自己老爺，便是府中下人在這運河之上，往日誰敢忤逆?一氣之下，確是把老爺先前要小心低調的交代，給忘卻了，厲聲質問。

　　“誰給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把你上官喚來請罪，竟敢對總督大人無禮！”

　　“可是不是不想活了?”

　　跟在其身旁，本就不明所以的親兵一向跋扈放肆，此時早不耐煩，更是連聲呼喝，還有將手中腰刀拔出來的，場面一時很有些混亂，運河離城門不遠，眼見就是一副要出亂子的模樣，此時從城南陸陸續續回城的百姓，也加急了腳步，趕忙避開。

　　“天子駐蹕濟寧，爾等喧嘩，可是要犯上作亂?！”一直在隊伍中，未曾出聲的盧象升見狀，面色沉凝，這些地方大員還真是肆無忌憚，哪裡還有規矩和朝廷的法度在眼中。

　　“你是何人?”

　　“一小小的遊擊，也敢叫囂，讓濟寧參將過來賠罪！”

　　“我家老爺是二品大員，即便天子出城相迎也不為過！”

　　本就在漕河上憋了二十余日，心情煩悶，而那總督大人也不知為何，不僅不讓弟兄們下船尋樂子，還三番幾次的冷言提點，讓這些親兵已然很是不爽，現今到了濟寧城了，又遇到這一遭，何況對面是個毛都沒有長齊的小白臉?心中愈發不忿，

口中也沒了遮掩。　　哐！

　　盧象升這些日子本就因為要整頓麾下軍兵操練忙碌不已，又趕上來賑濟巡視的大理寺右丞楊漣很是認真，讓他愈發頭大，此時見狀，心中一股怒氣上湧，拔出腰刀:“放下兵刃，否則便視同謀逆了！”他身後的軍兵也紛紛跟著主將一同，或快或慢的拿上了手中的兵刃。

　　原本只是一樁小事，誰曾想竟能演變到這等地步，那領頭的家人此時也是眼中掠過一絲不安，口中卻是不肯服軟，氣氛一時安靜下來。

　　“上前檢驗！”盧象升這半年來，先是在京營中操練，又跟在天子身側，歷經戰陣，雖然知道對方是漕運總督，但規矩便是規矩！又是厲喝下令。

　　“是。”

　　“遵令。”

　　麾下的將士也隻得紛紛應是，就要上前，那家人見狀，心頭大慌，臉色變幻莫測半晌，終是頹然拱手道:“將軍何須如此，勘合在此，不要傷了和氣.......”隻一瞬，臉上便一點憋屈的神色都沒有。

　　盧象升見狀，也不為己甚，微微一抬手，製止了麾下兵丁的舉動，讓在場眾人都松了一口氣。

　　......

　　“混帳！”岸邊的一幕，都被立在樓船甲板上的漕運總督，收入眼底，他臉色青黑，顯是因路途的奔波而瘦了一圈，但三角眼卻是顯得更加陰狠，周圍的侍從也是戰戰兢兢，自家大人何時在漕河上曾受過這般大的氣?真真是熊心豹子膽。

　　李養正緊握拳頭，又看了看手中的書信，這是一靠岸，便由河道衙門中的親信遞送過來的，終究是還是頹然半晌，面色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罷了，罷了，不與宵小計較，早些去衙署罷。”

　　天子駐蹕濟寧，帝國中樞停滯旬月的重大決策，也開始紛紛由著漕運重鎮發出，一個比一個驚人。

　　禮部尚書孫慎行的辭表，居然在第一次便被皇帝允準，現下接替他的只怕便會侍郎徐光啟了;南京戶部尚書汪應蛟的辭表，也同樣被毫不留情的允準了，天子還以暫時無合適人選接任，將南京戶部收歸京師戶部.....

　　這樁樁件件的不合規矩之事， 朝野卻是一時噤聲，顯然文武百官都知曉，既然有人在皇位更易之事上有些念想，那麽賭錯了，就得付出慘痛的代價，而先前上躥下跳的一眾人，便也只能做鳥獸散。

　　至於信王、瑞王告病，鄭皇貴妃身死宮中，泰興王降爵閉門思過，這等牽涉到宮廷秘辛之事，現今的情勢下，借幾個膽子也無人敢置喙了。

　　魏國公徐文爵領兵赴蘇州“平亂”，不及請旨便將數十織工行首斬首，更是抓捕上千織工入獄，簡直是在忙不迭的向天子服軟示好;而徐州衛所，也是“及時”的獻上了巨盜馮虎及其帳下百十親信的人頭，曾經的江北第一的馬匪，頃刻便灰飛煙滅。

　　當然書信最讓他擔心的消息，還是通州李府之事，據聞已經因囤積居奇，被官軍查抄，大事不妙！

　　今不如昔，官位是不用想了，隻盼天子投鼠忌器，以漕河上十數萬人不止的大局為重了.....那自己應當如何做，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乃至財貨呢?李養正陷入沉思。

　　“是，大人，”周圍的隨從聞言，不由面面相覷，這還是那個將漕河上的生殺大權操於己手的總督大人嘛?不過他們或多或少知道自家大人面臨的處境，又見大人發呆，當下也是心中惶惶然，行禮應是而去。

　　半個時辰後，核驗完畢的漕運總督一行，未做聲張，在城門將閉之前，低調回了河道衙門，李總督顧不上休息，奮筆疾書新的告罪奏本，上述請辭，並請求陛見。

　　這一夜，濟寧城上月正圓，似如去歲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