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的房間裡表面看起來比較乾淨,被子折疊過、地面清掃過,也沒有凌亂的雜物破壞它的整潔感。不過這種低檔客棧其實非常髒,床上的用度只要靠近了一聞就能從氣味隨時聯想到很多,比如一個酒醉的男人和一個粉頭妓女在上面睡過,那個妓女的身體裡還留著其它男人留下的髒東西、沒時間洗。更甚者,有可能睡過兩個男人,許多人就好這一口。只要仔細瞧瞧,床單上的角落也許能看到淡淡的血跡,誰知道是什麽部位的血。
但是桃花仙子感覺很良好,無論這裡有多不舒服,但只要有兩條就夠了。首先,和很多次奔波江湖的經歷一樣,住進客棧可以洗個澡至少換一身內衣。而現在最重要的,她想起了相似的一個場景:在常德城裡,和張寧一起追查吳庸的下落,那個晚上也是在這樣的一家客棧裡,臨街。
她用手指挑開竹編窗簾的一角,看著河對岸的巷口。一縷陽光晃眼,睫毛在光線中微微的顫動,一雙眼睛如同窗戶,沒有太多特別的……不過每一扇窗戶裡也許都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念頭。
她看見了光中飛舞的塵埃、牆上陳腐的汙垢。有一種錯覺,一回頭就能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的聲音很低,說話流暢而平緩,他好像在說:有何異常?
旁邊的凳子上放著一塊硯台一枝破筆,從客棧要來的。桃花仙子提起筆在手裡的冊子上寫寫畫畫了一陣。在這裡呆了一整天,她發現進出那條巷子的人就那麽一些,幾乎沒有別處的人走進去。
派人打探過,巷子裡只有民宅沒有商鋪,並且道理狹窄彎彎曲曲不便通行,難怪進出的都是那麽幾個住在裡面的人。巷子另一個出口在裡仁街後面的時雍街,桃花仙子在那頭也安插了一個人手。不過這邊更重要一點,裡仁街處在青溪河畔,旁邊就是一道橋,是別處和這片區域的一個連接點;如果有外人從其它地方過來,通常是走這條路,桃花仙子等人昨天去找張家的人也是從這邊口子進的。
沒有什麽異常,桃花仙子把進出的那幾個人都記住得差不多了。她在紙上記了一下,算是個記號免得忘記,性別、大概年齡、高矮胖瘦、有什麽特征等等。
就在這時,進來了個瘦得像杆的後生,穿著灰布長袍,形象很像識字的人。他抱拳道:“稟仙子,那家的人還是不願意。問了,張員外(九金)找人鑒別過字跡真偽,但是他又找了另一個拖延的托詞。他說既然事情很嚴重,為什麽二郎(張寧)沒有親自回來,卻派了幾個生人?屬下難以回答,就說問問主事的再造訪他們。”
桃花仙子轉過身來,沉思著沒有馬上說話。她順著稟報的內容一尋思,臨走前張寧說過要去京師、並且走的路是折道南京,這時候派人快馬沿路往回趕,說不定在半道還能碰到他。不過她不願意向隨從透露張寧的行蹤目的,自然就沒有將想法說出來。
過了許久,她開口道:“就算是張大人親自來了也麻煩,張家的人世代沒離開過南直隸,就算讓他們在家裡等死恐怕也不願意逃亡。”
瘦子道:“那此事我們該如何處理才好?”
是啊,該怎麽辦?桃花仙子尋思,張寧派她來的時候也許就考慮到了這種困難,但他沒細說,或許並不是忘記了、而是把燙手山芋交給自己,讓她自己想辦法?
桃花仙子自幼跑江湖,處理過很多危急和麻煩的事,這點事應該有辦法的。她也這麽想,自己不是木偶,總得自主想些法子。
“張家男女老幼一共五人,商鋪裡的夥計沒見住在那裡。”桃花仙子語氣有點冷,“明早凌晨,我們再敲開門進去,隨身藏好繩子。進門看聽我的號令,抓緊機會將他們全部製服了,強製帶走!”
隨從面面相覷:“咱們是替張大人辦事,那些人是他的家人。這麽乾,會不會被怪罪?”
“這是我的意思,有我頂著,你們擔心什麽?”桃花仙子露出一絲笑意,“今天要準備好幾輛馬車,你們等會兒就去辦……你們以前在徐光縐手下做細作?這種事怎麽避開注意,找什麽地方,不用我說吧?”
瘦子道:“我們明白,找運河碼頭上的車馬行比較好。”
桃花仙子點點頭:“明早動手,拿了人可以立刻出城,就算弄出了點動靜,鄰裡報到官鋪,想追咱們也來不及。”
正商量著,窗邊一個漢子急道:“不太對勁,仙子您快瞧瞧。”
桃花仙子二話不說衝到窗子旁邊,掀開窗簾一角,只見一隊人馬在裡仁街上奔行,當街橫衝直撞,行人紛紛避讓。這種氣勢肯定和官府有關,南京地面上除了白道一般人沒那麽囂張。幾個騎馬的漢子穿著布衣,但姿勢一看就是武夫;有一個穿長袍的騎馬很不穩可能是文人,關鍵是他身後跟著一幫帶兵器的衙役!這廝可能是地方官帶路的,錦衣衛到地方上拿人,如果有正式公文完全可以要求地方官協助。
桃花仙子沉住氣,眼見那些人徑直進了那條巷子,她當即就不看了,轉身道:“你,立刻去另一頭叫上那邊的人,然後馬上出城,向西走。”
被指著的人臉色有點緊張,應命就走。
桃花仙子回顧剩下的三人,又對那瘦子說道:“你留下,看明白了情況找機會出城會合……不要再留在這家客棧。其它人跟我走,立刻出城。”
手下的人還沒完全回過味來,但並沒有亂,因為有人明白清楚地告訴了他們應該做什麽。一行人拿了東西馬上就快步下樓去了。
……走近巷子的人慢了下來,道路曲折又不寬敞,騎馬的人控制了速度,跑步跟著的衙役也變作走路。一共有十好幾個,都是些漢子,帶著兵器繩索等物。
他們徑直來到張家院子門口,一個衙役從後面跑上來,作勢要去敲門。一個絡腮胡在馬上冷冷低喝一聲:“住手。”衙役忙停下來彎腰站在一旁。
絡腮胡回顧左右:“進去後立刻拿人,無論男女盡數拿下,一個也不能跑!”
“是,將軍。”
絡腮胡從馬上跳下來,撩了一把上衣下擺,向前一衝,飛起一腳“砰”地踢在門板上,門立刻就開了,幾縷灰塵震得簌簌掉下來,他“呸”地吐了一口,手一揮,眾人魚貫衝了進去。
張九金等一家子好像正在堂屋裡商量什麽事兒,聽到動靜都在門口張望,只有張九金從石階上走下來,迎上來瞪目道:“你們這是乾甚?”
隨後進來的文官見狀,伸手進衣袋正準備拿牌票一類的東西,絡腮胡大漢卻道:“反正是死囚,啥也不用了。”
這時衙役們已經衝到張九金的面前,其中兩個直接將他按翻在地啃了一嘴泥,然後把他的手臂反過來,拿繩子就綁。其它衙役分開,大部分衝進堂屋拿人,因為眼睛看得見的堂屋裡還有好幾個人;剩下的衝進周圍的房間,很快就聽到“叮叮哐哐”東西砸碎的聲音。堂屋裡的女人尖叫和哭喊隨之而來。
“我們就是老百姓,犯了什麽罪?”張九金被反綁著跪在地上又懼又驚地問。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過了一會兒那個文官才說:“張寧是亂黨,你們是同謀。”
絡腮胡軍官冷冷問:“張寧回來過沒有?”
張九金不住搖頭。
一旁的一個錦衣衛軍官模樣的人說道:“要不派人到附近各家搜搜?”
文官忙道:“官差輕闖民宅輿情不利,鄰裡各家和張家沒多少關系。”
那錦衣衛軍官立刻聲色俱厲地喝道:“皇上金口下旨的欽案,辦案不力,你趁早把頂上烏紗摘了!”作為老百姓最怕的當官的,平時威風八面人見人避,但錦衣衛最不怕就是官。
不料那文官直起腰板道:“皇上愛民如子,辦欽案也絕不會擾民,你要是覺得老夫把皇上的旨意解錯了,咱們上書問問皇上去!”
“操!”那錦衣衛軍官罵道,“嘴上說得好,咱們還不知你們是什麽東西?”
另一個軍官插嘴道:“兄弟省省口舌,別人要的就是那名聲,你和他計較他倒是高興了。”
絡腮胡道:“李知縣,傳你的人去各家問問,客氣點,有沒有見過張寧回來,總可以罷?”
那文官這才吩咐人手出門去問。等待的時間裡,院子裡的五口人已經全部被五花大綁丟在天井中跪著了,女人們戰戰兢兢只顧哽咽,父子倆低頭不語,那個小姑娘哇哇大哭,她的娘一面流眼淚一面低聲對女兒說著什麽話,手卻不能動彈。
等了許久,一個衙役帶著個短衣老頭兒進來了,衙役讓老頭兒說話,只見他撲通跪下四肢發抖口不能言。衙役隻好躬身道:“此人看見昨日有幾個陌生人進張家的院子。”
絡腮胡立刻轉身問張九金:“來的人是誰?”
張九金一時沒說話, 突然絡腮胡揚起馬鞭就打,“啪”地一聲,張九金側臉一條粗的血紅鞭痕就冒了起來,耳朵被打破了,血瞬間滴到了地面上。張九金慘叫了一聲,倒在地上亂滾。
“你別打他了,老天啊……”縐氏大哭。張世才跪著向前挪了幾步,忙道:“軍爺問草民便是,放過我父親。”
絡腮胡冷冷地看著張世才,走過去一腳踩在他的手掌上,使勁碾了一下。張世才額上的汗馬上滲出來,太陽穴青筋鼓出,牙咬得“咯咯”直響。
“還算條漢子,饒你一回。”絡腮胡冷笑道,“記住!爺沒問你話,你就得規矩給我跪著,話不能亂說。”
張世才道:“草民沒見識,大人有大量。家父要是冒犯了您,您想打一鞭子,就往草民身上打兩鞭子。”
另一個錦衣衛笑了起來,說道:“這漢子有點孝心,憑良心說不怎遭人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