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騎士護送著兩駕遮蓋嚴實的氈車來到了楚王宮南門。楚王宮中住著一乾重要人物、一向是戒備森嚴的,但是守衛南門的守備將軍周忠只是看了一下印信也不檢查車輛,直接就放行了。軍中有內侍省的人,對此也毫無異議。周忠便是大將周夢雄的兒子,才十幾歲的年紀,讓他出任宮門守備武將,歷練倒是其次,主要因為他是周夢雄的兒子的身份,對建文諸臣能起到一定的安撫作用。周夢雄以前本就是建文手下的大將。
前方的車裡坐的人便是皇后馬氏,她在貴州的一個道觀裡被內侍省的人尋到,然後幾經周折就被帶到了武昌。被人找到後她自然是沒有反抗之力的。
馬皇后今日特意換上了紅色大衫,頭戴鳳冠,因她被告知要與建文帝等人見面。她的打扮和當朝(宣德)皇室貴婦不甚相同,主要因為建文後妃沿用太祖時期的製式,嬪妃服飾以紅色為主;而永樂帝改製後的皇室貴婦多著黃、青色大衫。於是馬皇后穿得一身大紅,如同新娘子的打扮一般。
不過她已經是四十多歲的婦人,且不像姚姬那般特別,相貌也就是個普通的中年婦人;面相看來年輕時也不甚漂亮,估計當初建文帝立她為後並非因為長相。此時她臉上開始松弛的皮膚,脂粉也難以掩蓋的色斑瑕疵仿佛歲月留下的痕跡,無不顯示出她已經色衰。
進宮門時,她聽得外面的動靜便已猜到進了楚王宮,遂用手指挑開車上的簾子往外看。高大矗立的宮殿建築,寬闊整潔的大道立刻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楚王宮雖不如當初南京皇宮那樣大,規格也低,但這種莊嚴尊貴的氣派是類似的,一時間她恍惚回到了從前,成群的宮女,朝臣的唱誦。
算起來,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過這種地方了,多年以來無非是青燈神像、白雲青山,稀少的人丁、伶仃的身影。
但重回宮室之間,她實在沒什麽欣喜的感受。雖與建文帝分開了好一陣時間,卻也沒有久別重逢的期待,因為就算在以前朝夕相處時夫妻倆也早已沒有同房了。在她心裡,老夫老妻之間更多的是相互厭惡,甚至有些排斥;好的地方是彼此之間足夠了解和熟悉,比一般人更加信任,在很多事情上也可以依靠。
完全不再有太多期待的年紀。馬皇后此時最牽掛的是她的兒子朱文奎,去年勸文奎不住,出門籌措起兵;後來聽聞失敗,幾個月過去了,到現在還音信全無生死不明。
她在貴州突然被人拿住,來人宣傳接她去武昌見建文帝。她已猜出前來的人是姚姬母子的黨羽,心裡就一直有個疑問:這幫人是如此找到那偏僻隱蔽之處的?極可能是文奎起兵失敗後被他們秘密逮住,然後順藤摸瓜找到了地方。
這時馬車停靠了下來,一個宦官上前為馬皇后掀開了車廂後面的木門,躬身請她下車。馬皇后起身彎著腰方能從門走下去,忽見一個穿著禮服的貴婦站在那裡。那婦人立刻叫馬皇后注意到,不僅因為著裝,而且婦人的左右簇擁侍立著不少隨從,一下子就把她的身份地位襯托出來了。
很快馬皇后辨認出來,這個婦人就是姚姬。
“臣妾不便出宮,隻好在此等候迎接皇后,還望皇后恕罪。”姚姬雙手握於腹前,目光向下,微微屈膝款款施了一禮。其姿態不僅露出高雅,還帶著一種謙恭,竟然一點做作之態也沒有。
馬皇后隻好站直了身體道:“姚貴妃多禮了,平身罷。”她也不願意當面示弱。
姚姬又用平緩而隨意的口吻輕輕說道:“若非臣妾的兒媳周二娘提及皇后住在什麽地方,咱們真不知從何找您,好在總算將皇后接來了。”
這句話裡包含的內容讓馬皇后頓時恍然,原來是周夢雄的女兒告的密。心道這婦人真是嫁出去就是潑出去的水,頃刻就把心思向著別人了……姚姬不太可能當眾說謊,周夢雄和周二娘都是有名有姓的熟人,對質太簡單。而且稍微一琢磨,姚姬的人能找到貴州去是因為周二娘說出來,是合情合理的。
如此一來,馬皇后反倒稍稍放心,覺得朱文奎脫險的希望又大了幾分。不過依然沒有消息。
馬皇后的目光從姚姬身上掃過,裝作不以為然的神態。但見姚姬身穿一身深青色的翟衣、紅色內襯以立領款式,頭戴鳳冠腰佩綬帶,這種服飾除了彰顯出身份外其實配飾女人並不好看;因為大衫和綬帶就像士大夫那種“高冠博帶”一般的造型,袖子大衣服寬,帽子除了有許多珠玉裝飾外,單看形狀倒有幾分像士人的那種襆頭,後面兩邊照樣有兩個像翼善般的結構。
如此衣服製式絲毫不能襯托出女子特有的柔美,反而多了許多呆板沉重的負擔。可姚姬穿著這樣的衣服,卻不知為何照樣是女人味十足。
高挑的身材能撐起如此大氣莊肅的大衫,更有端莊的氣質;真正婀娜的身材不是寬闊的衣服能完全遮掩住的,只要稍稍一動,柔美的腰身就能在絲織物下面若隱若現;豐腴高聳的胸部才能撐起這種寬松的衣裳。最顯眼的還是她白淨細膩而健康的皮膚,美麗的臉在深青翟衣顏色的反襯下更加如玉白皙,連頭上的珠玉色彩也被壓了一頭,成了一種襯托。
這身禮服穿在姚姬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讓人不禁想起一種東西,像是沉木中的白玉。厚重的衣服就像一副呆板的木盒子,而她的肌膚才是盒子裡露出一點的上好白玉。
馬皇后又見到這個婦人,心裡頓時冒出一股泛酸的滋味。不禁想起多年前百般欺凌姚姬的事,真是怪不得馬皇后等人……當初馬皇后是一個有地位有權力的年輕女人,被姚姬這樣的小人物比得如同一筐爛泥;而且這個顯眼的小女人不僅要和自己競爭男人,還隱隱有一種威脅。作為婦人,想幹什麽不是一目了然麽?
悔當初沒想太遠,只是時不時出了氣就滿意了,早知今日之患、當初就該直接把姚姬弄死。
“皇后,怎麽不見小郡主?”
這時姚姬開口問了一句,說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那笑容看在馬皇后眼裡,似有一番自戀和嘲弄……男人之間攀比就是比誰更有權有勢有錢,婦人之間就把很多東西都濃縮到了一點:誰更漂亮有氣質。馬皇后一時間就感受到了一股子強烈的挫敗感。
馬皇后雖然已是中年婦人,姿色不再,但在她想來姚姬也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相差不到十歲,在以前大家同在皇宮時,馬皇后是年輕少婦,姚姬是小姑娘但也可以勾引同一個男人了,所以從這方面攀比馬皇后是把自己和姚姬放在同一個等級上的。
在此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現實面前,馬皇后竟然也幾乎喪失了理智,立刻就想當面找些什麽尖酸的話來刺激姚姬,心裡有股悶氣、好像只要傷害面前這個人讓她不爽那口氣才找得到出口。無奈的是想要不顧一切,卻找不到著力點。姚姬此時又沒說什麽能叫人抓住話頭的言語,你不能無緣無故東拉西扯破口大罵吧?那樣的話傷不了別人,反而叫旁人笑話自己是潑婦。
馬皇后臉色轉紅,好像呼吸不暢一般,隻好壓住一口惡氣,揚起頭顱回答道:“後面的馬車裡。”
她們說起的小郡主便是太子朱文奎的長女, 名南平,出生就封羅城郡主(建文封)。朱南平的生母難產,生下一個女兒就死了,文奎後來就地娶了道觀裡的一個侍女,在外的時間裡又與多名婦女有染,但未再生子女。
姚姬打聽清楚了文奎只有個女兒,暫時也便沒什麽惡意。明朝中後期的公主郡主處境十分悲哀,前期這些女子好一點,但於政治上也毫無作用;和漢唐時期的皇室宗女地位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就像建文帝最小的妹妹,靖難之役後落入叔叔朱棣之手,朱棣殺了無數的人,但也懶得動建文的妹妹。
姚姬同樣如此心態,她根本就不覺得文奎的女兒能有什麽威脅。
馬皇后叫孫女從馬車裡出來,只見是個大約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紗巾遮著臉頰,清澈的目光只看了姚姬一個人,也不作聲,看起來好像有點內向。馬皇后吩咐道:“這是姚貴妃。”
其實皇室成員沾親帶故,可以叫得親切一點。不過馬皇后如此吩咐,朱南平便開口隻叫了三個字:“姚貴妃。”
姚姬並不計較,露出似乎親切的笑容:“當年我在宮裡的時候,也就這麽大年紀。”
馬皇后突然抓住了由頭,開口道:“姚貴妃如此關心南平,是不是想孫兒了,這倒要靠自家才行。”這話說得突兀,但姚姬十分聰明,馬上就聽出味兒來:馬皇后終於找到了比自己強的地方,那就是她當奶奶了,姚姬卻沒有。
姚姬聽罷覺得又氣又笑,口頭上不想和馬皇后交惡,卻用目光回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