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俯首在王狗兒的耳朵邊上說了一陣話,把手裡的一張紙放下,便後退兩步躬身侍立。忽然從門窗縫裡灌進來一陣冷風,那張紙輕飄飄地從桌子上蕩落了,王狗兒的神情馬上變得緊張,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急忙俯身撿起了紙張。然後他瞧了瞧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將紙靠近燈台,親眼看著它燒成灰燼才挪開目光。
但是僅僅燒掉了這張紙是無濟於事的。
王狗兒回頭看了王振一眼:“此事要是泄露了半點消息,老夫不殺你,別人也饒不了你!”
“乾爹,兒子一向唯馬首是瞻,絕不會漏出半個字。”王振忙道。
王狗兒今日顯得有些囉嗦,又強調了一句:“要是老夫倒了,第一皇上不會輕饒牽扯此事的人,第二最可能重新上台的人是海濤。你覺得海濤會放你一條生路?”
他的“兒子”唯有唯唯諾諾。
王狗兒在地板上來回快速地踱了好幾個來回,覺得不能除掉這幫細作以惹惱對方;這次來要挾他的細作就像剛剛燒掉的信件臨摹,就算毀掉也無濟於事。
過了一會兒他便忽然問:“那些人在哪裡?”
王振急忙回答:“在城內的一家客棧裡,他們在等乾爹的回話。”
只有先服軟向對方妥協,王狗兒很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但是王狗兒一向是和建文黨的人秘密有來往的,也多次送出了重要的消息;張寧身為建文皇子為何又來要挾?看似多此一舉的事。他稍作思量,覺得唯一的解釋便是張寧和其父皇建文帝貌合神離,本不在一條船上。所以自己向張寧妥協的內情,不僅不能在皇帝這邊暴露,也不宜讓建文黨知情。
這時王狗兒想起了近期正要向建文黨透露的消息,關於太子被殺。幸好消息還沒來得及送出去,不然對張寧十分不利,馬上就要與他結怨。王狗兒打算先將這個情報告訴張寧的人,作為見面禮先穩住對方。
……
王狗兒和桃花仙子見面後透露的重要消息,立刻就被快馬加鞭密送武昌。
因為桃花仙子身邊的隨從全部是內侍省挑選的人,所以奏報是先到姚姬的時候,然後姚姬召見張寧時,張寧才看到奏報。這個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想象。當初他派人去要挾王狗兒,完全出於一種想擴大耳目范圍的大局布置,不料馬上就得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情報,屬於歪打正著。
“想不到朝廷裡的官僚能這麽快就推測出太子被殺的結論,並因此布置反間計……”張寧臉色有些難看,“如果我們之前沒有決定派桃花仙子去揚州,王狗兒必然將太子的事暗通建文君的人。那麽此事的責任必然該我們背上,無從推卸。”
人確實是姚姬殺的,她下令刺殺太子朱文奎時認為自己做得對,但現在她隱隱覺得張寧對此有些埋怨之意,便脫口問道:“若事情被建文君認定,會有什麽後果?”
張寧幾乎想都不用想,就立刻正色道:“後果非常嚴重!我們的實力要進一步擴展,必行的戰略就是讓湖廣割據政權合法化;唯有如此才有可能盡大地動員地盤上的物力和人力,征稅征兵。湖廣十六府地方遼闊(後世兩個省、相當於歐洲兩個大王國),人口近千萬;但是朱雀軍水陸四營兵馬人數才四萬多人,並且軍費還長期短缺,這還是咱們頒布了一系列有利於擴軍和提高將士待遇後的結果……問題就出於此,朱雀軍沒有辦法利用手裡的資源。
我們嘗試建立一個能讓子民承擔相應義務的政權,首先需要一個在大義名分上說得過去的君主,目前的選擇只有建文帝。此時世人人心思安,內戰本不得人心,只有靠武力優勢讓人們勉強接受現實,一個名正言順的君主必不可少。其次,要拉攏建文余臣、地方士紳、朝廷官僚之心,給予他們分享權力和利益的好處,然後才能有效控制各地。
如果咱們刺殺太子的事曝光……就是被建文君和世人知道了。建文君失去了他最可依賴信任的長子,是不是願意與我們結盟合作?他們有二心,今後指不定會出什麽亂子;一旦建文下面的余臣稍作宣揚,讓我背上弑兄的名聲,一個在這種事上名聲敗壞的人不受子民擁戴,加上本就不得人心的內戰……一切大略步驟都可能無從實現,前景便不堪設想。”
他語速很快地說了一大堆心裡話,見姚姬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當下便緩下口氣,忙好言道:“當初母妃有其它考慮,我自是明白的。事到如今,兒臣並無指責之意,咱們應該想法怎麽把這事遮掩化解過去。”
姚姬抬起手臂,撫弄一下輕薄而長長的袖子,沉吟道:“馬皇后就這兩天要到武昌了……我應該把存放在冰窖的太子首級燒掉,以防萬一。”
張寧立刻讚成道:“母妃所言極是,有些事用話說說一回事、但有眼見為實的證據是一回事,首級留著只能是隱患沒有一點好處。另外,馬皇后到武昌後,你有個解釋,找到她是因為周二娘透露消息;而且要表現出咱們並無惡意。仇恨已經過了二十多年,是不是……”
“我知道該怎麽做。”姚姬冷冷地說。她此刻的臉忽然叫張寧有心碎般的感覺。
是不是參與政治遊戲後,人就應該變得毫無情感了?關心、依戀和厭惡、屈辱、仇恨,都應該讓步於實際的利益,一種如同算帳一樣一筆一筆計算後最大化的有利?如同古代君主的和親、聯姻,也有真正把自己寵愛的真公主送出去的,為的就是國家外交的利益。
姚姬一瞬間閃過的死灰一般的神色,讓張寧似乎直覺地感受到了她藏在心底深處的怨恨。她就像一朵經歷過了風霜的玫瑰花,外面依然豔光照人,內心卻已荊棘叢生。
張寧的腦子裡一時頭緒百端,如一團亂麻。許多念頭冒了出來。
其中一條頭緒就是他忽然想起一個細節,像太監王狗兒帶來的消息這種重要情報,也是先從姚姬過手,自己才能知道。他絞盡心思在湘王集團內部製衡,但終究還是有許多漏洞。這種事不是信任的問題,而是完全理智地推論:如果姚姬一系要奪自己的權,甚至將來廢立掌權者,簡直是輕而易舉……內外都有一定的控制權,甚至內侍省這種機密情報機構都控制在她手裡。或許這一切本就是必然的,當初張寧起兵的家底就是姚姬資助。
他拋開一些無用的念頭,鎮定下來說道:“現在首先可以辦的事,立刻再派幾個人過去,帶上足夠的錢財,在揚州建立一個據點,方便與王狗兒形成比較可靠的聯絡途徑。然後咱們可以憑借王狗兒,設局化解這次危機。”
“你有什麽人可推薦?”姚姬的口氣依然有些冷。
張寧想了想:“我記得內侍省有姓江的叔侄,對了,江有德和江海,這兩個人以前數度追隨我出行,辦事穩妥,人也可靠。可以讓他們去。”
姚姬道:“那便依你的話,我稍後便對秋常侍下令,二江歸她管。”
張寧本想再寬慰她幾句,諸如仇恨憤怒從來都是沒有好處的,容易叫人喪失應有的智商,但是沒有親身經歷過姚姬的痛苦,嘴皮子一動說這些道理有什麽用?至於別的說教,在姚姬面前更是畫蛇添足。
於是房間裡的兩個人在毫無準備之間就陷入了沉默。不知道姚姬是不是故意的,她好似無話可說了,張寧卻是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
但是她又沒有要結束這次見面的意思,因為她正在將滾水倒進一個紫砂壺裡泡茶。這樣的動作,叫張寧不便告辭,否則感覺有點失禮。
他便呆坐在凳子上,手指不自覺間放在面頰下方摩挲著。頭腦裡依然如同有無數的線頭,所有的事好似都糾纏在一起了。他再次拿起擱置在桌案上的信件仔細閱讀。桃花仙子的親筆文字,讓他不僅想起桃花仙子,還想起了羅么娘,因為信中有提及。
思緒在無數的頭緒中好似漸漸打開了。張寧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一種強烈的感受要清理出其中的線索。
他見東面有一張琴案,琴案上的古箏旁邊擺放著紙筆,便起身走了過去,那紙張上寫著一些潦草的琴譜,大概是姚姬之前隨手創作。他此時對琴譜沒興趣,隻對可以寫字的白紙有興趣,於是將琴譜拿開丟在一邊。
“你在作甚?”姚姬轉過頭來,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
張寧頭也不抬地說:“朝廷在查證太子文奎的下落,並且會散布流言;而王狗兒能影響建文君及其余臣的判斷,我們也許可以針對地做些事,進一步強化王狗兒對建文君的影響……桃花仙子提及楊士奇家被監視,也就是已經引起了皇帝朝臣的質疑;對了,上次建文那邊透露的消息,朝廷裡懷疑有奸細,太監鄭和差點遭殃,有這事兒吧?咱們能不能在這幾件事之間牽一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