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坊子裡的小姐妹們私下議論郭家大爺時,都說他那笑就像刻在臉上的,抹不掉,不笑的時候也像在笑;有那被他罰過的人氣不平,背地裡叫他“笑面虎”。
可是今天,冬兒卻看著這張笑臉格外親切。
她在郭家待了這幾年,見慣了他的笑:對著父母笑眯眯的,十分聽話,十足的孝子;對著弟妹們笑眯眯的,袒護著他們,擔當著大哥的責任;對著兒子笑眯眯的,特別耐心,很有慈父心腸;對坊子裡的雇工笑眯眯的,沒有他擺不平、說不開的事。
印象最深的卻是他對媳婦蔡氏,潑辣的蔡氏罵人粗俗無比,他卻從未在人前對她擺過臉子。無論她脾氣多火爆,鬧得多凶,他始終包容她,並管教她,從未見他嫌棄她。每次蔡氏上火的時候被他拉走,再轉身回來,便什麽事都沒了,也不知他使了什麽手段。
冬兒就像寒冷的人渴望溫暖般,渴望那張笑臉。
她心底不可遏製地生出一個念頭:若是他再插手自己的事,若是他叫她跟他走,她豁出去就跟他走!
郭大全已經發現冬兒了,笑容定住。
她衣衫狼狽,白皙的頸項露出駭人的掐痕,一副被人強*暴的模樣,就這麽不顧形象地跑到這江堤上來,可見她倉皇絕望到什麽地步。
他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他沒有憤怒,微笑著迎上來,“冬兒,你怎麽在這?”目光竭力不朝她身上看,不去注意她的狼狽。免她難堪。
冬兒垂眸不答,也無需回答。
仇管事見狀,示意那二人跟自己先走一步。
三人便往前去了。
郭大全走到冬兒面前,輕聲問:“你怎麽回來了?”
冬兒低聲道:“有批新樣子,蔡三奶奶讓我過來教她們。”
郭大全又問:“劉虎也來了?”
冬兒默默點頭。
郭大全也沉默了。
兩人靜靜對立,腳下江水滾滾東流,奔騰澎湃。
過了一會。郭大全和和氣氣道:“冬兒。你雖是個女人家,但只要剛強,女人家也是能做大事的。我知道。你過得苦。可人這一輩子,哪能都順風順水的?你就看我小妹,那吃的苦,講一本書都講不完。她不都熬過來了!你聰明能乾。不比我小妹差。我還記得你剛到郭家那會兒,那個勁頭……呵呵呵!”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想起冬兒剛來郭家時的情形。
那日,劉虎不放心媳婦在郭家,是他對劉虎說“你媳婦交給我,沒事的。”可是現在有事了。這事還跟他有關。
冬兒聽了他的鼓勵和安慰,眼中有了淚意。
她是要剛強,郭姑娘也是普通女子。卻做出那麽大的事業;她就算比不上姑娘,也不能被一個劉虎給毀了。
她倔強地抬頭道:“我沒事。我就是出來散散悶。”
郭大全忙道:“我知道。這兒敞亮。散悶好。”一面若無其事地看著腳下滾滾的江水,道:“瞧這水,多有氣勢!它就一股子勁往下走,誰見過它往回流的?這人哪,也要往前看。往前看才有希望……”
冬兒想,他真會說話。
又說了幾句,郭大全笑道:“這圍埂上風大。冬兒,回去吧。”
冬兒點點頭,順從地轉身隨他走了。
郭大全暗自松了口氣,提著的心才放下來。
他便命仇一幫著找輛馬車,並讓隨從送冬兒回去。
他不親自送她,是怕劉虎看見又橫生事端的意思。
馬車上,冬兒向後看著那張笑臉,哽咽不止。
郭大全等馬車走遠,才對仇一道:“走。”
兩人便往城南槐樹巷走去。
仇一見他面色發沉、腳步匆匆,再不複剛才的和氣形象,想起他和冬兒之間說不清的糾葛,歎道:“這劉虎太混帳,可惜了冬兒。”
郭大全卻停住腳步,盯著對面自語道:“還真是巧。”
仇一聽得奇怪,順著他視線往街對面一看,原來是劉虎,正在一酒館內,被夥計從裡往外推,嘴裡還嚷嚷“說老子不給銀子?老子是那樣人嗎!今兒沒帶夠,先記上,明天就還……”
可夥計不聽他的,依然把他往外推。
劉虎好像喝多了,偏賴著不肯走。
郭大全看了一會,低聲吩咐了仇管事幾句。
仇管事便走去前面巷子口,找了個小叫花子,塞了一個荷包給他,叫他送去對面酒館,說是那個醉漢的媳婦叫送的。
小叫花子得了賞銀,蹬蹬就跑過去了,將那荷包交給酒館夥計,指劉虎說是他媳婦送的酒錢,多余的先存上,等他下次再來喝。
夥計打開荷包一看,裡面是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他大喜,迅速換上笑臉,將劉虎扶了進去,讓進雅間,好酒好菜擺了一桌,任他吃喝,還說下次盡管來,天天來都沒事。
劉虎哪管究竟,讓他喝,他便放懷吃喝起來。
這邊,仇管事見劉虎被弄進去了,才問郭大全:“大爺,墊一百兩銀子讓他喝酒,是不是太縱著他了?”
郭大全淡笑道:“不是縱他,是為冬兒。小妹最看重冬兒。”
仇管事憂心道:“這一百兩銀子喝完了呢?他還不是跟從前一樣。隻怕還壞事,喝了酒回去打冬兒。”
郭大全道:“等小妹回來,讓她跟嚴姑娘說一聲,給劉虎安排個體面的差事做。只要他能掙到銀子,他就不會跟冬兒鬧了。”
仇管事忙勸阻道:“大爺還是別自找麻煩了。 劉虎那個人能做什麽體面差事?他要是個踏實乾事的,在郭家乾的好好的,也不能到這個地步。大爺和織女好心幫他,可他不知好歹。要是個知道好歹的,幫一把,讓他媳婦省心些,織女也省心些。”
郭大全反問道:“那你說怎麽辦?把他打死?”
仇管事啞口無言。
半響才道:“這麽下去也不是個事啊!”
郭大全道:“人家夫妻,本來也過得好好的,現在鬧得這樣,我們能幫就幫一把。總不能在裡面挑事,那更鬧大了。對冬兒沒好處。不過你放心,郭家也不是開善堂的,不可能一直這麽幫他。好不好的,就這樣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個了。自個不爭氣,有福沒命享,可就怪不得別人了。”說完,轉身就走。
仇一滿心疑惑,總覺得這不像郭大全為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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