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入夜之後睡了三個小時,乘著馬車在草原上奔馳的這個夜晚並不是特別的難受。 東方微亮的時候,伊娃好像撐不住了,她靠著我的肩膀,小睡了一會兒。
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它的光芒點亮了我們前方大地上盤亙的那一條寬闊的帶子。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伊娃。
伊娃呢喃著發出“嗚嗚”的聲音,用手揉眼睛的動作看起來像個未滿十歲的小孩子,她高舉雙手大大的伸了個懶腰,然後抬起頭,迷離的雙眼愣愣的看著我,一副睡傻了的模樣。
“眼屎。”我指了指她的眼角。
“啊,哦。”
她抬起右手對著眼角一陣猛搓。
片刻之後她眨著被搓紅的雙眼,一臉認真的問我:“還有麽?”
我搖搖頭,隨即將臉轉向已經近在眼前的頓河。
“到了有水的地方了,你打算怎麼處理後箱裡那可憐的女孩?”
誰知道伊娃給我賣了個關子:“到河邊你自然就知道了。”
我聳聳肩,這個時候我的心情並沒有好到能和伊娃互相抬杠的地步,我放鬆韁繩,讓拉著馬車的頓河馬隨性的在向河邊延伸的土路上慢跑,而我自己則望著遠方那閃著粼粼波光的頓河,思緒卻飛回了我們離開的那座小鎮。
那位青年,奧列格,多半已經犧牲了吧。
如果此時妮娜並沒有死,奧列格也沒有回到那座小鎮,我們周圍的空氣應該會輕鬆許多吧。
那樣爽朗的青年,如果和他成為朋友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不錯的事情。而他的戀人妮娜,一定也是一位討人喜歡的女孩子。他們在這片草原上相知,相愛,他們本來還應該擁有更多的東西,他們的未來本應充滿了幸福的光彩。
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娜塔莉亞,想起和娜塔莉亞一同在天空中翱翔的感覺,想起和她一起在黃昏中走過的道路,想起和她一起看過的星空。
是的,我知道多半是我害死了娜塔莉亞,可如果這場戰爭沒有發生,那現在娜塔莉亞一定還在我身邊,幸福的笑著。
我看著越來越近的頓河,忽然有種衝動——我想要對這條被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奉為母親河的大河高聲詢問:
呐,頓河啊,這場戰爭還要從這片土地上,從這片天空下,奪走多少美好的事物?
“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翻耕,光榮的土地上種的是哥薩克的頭顱,廣袤的草原上到處裝點著年輕的寡婦,我們的父親,靜靜的頓河兩岸到處是孤兒。靜靜的頓河那滾滾的波濤,就是爹娘的眼淚。”
我聽出來這是一首哥薩克古歌,頓河軍區歌舞團到我們那邊巡演的時候曾經演唱過,不過這一次伊娃並沒有唱出來,只是輕輕的吟誦著。
“為什麽不唱呢?”
“我的聲音太尖了,唱不出來那種深沉的悲愴,這種歌就是要男低音來唱才會有意境的嘛。”
說老實話,我覺得光是朗誦就已經很能體現那種悲愴了,我遙望著橫穿我們面前的草原的頓河,它的沉靜此刻似乎又有了另一層的含義。我微微閉上眼睛,回想起軍校軍事史課程上學過的內容,回想起發生在這片草原,發生在靜靜流淌的頓涅茨河兩岸的歷次戰爭——這還真是一片多災多難的土地,它之所以會如此肥沃,一定是因為受到了無數鮮血的滋潤吧。
就在我沉湎於自己思緒當中的時候,伊娃忽然對我說:“我本以為你會是更冷酷的人呢,格裡沙。
” “你希望我更冷酷點麽?”我反問道。其實我奇怪的是,難道我的表現還不夠冷酷麽?就拿剛剛過去的那個夜晚來說,我差點槍斃一個丟掉槍的逃兵,又在同胞決定走向死地的時候推了他一把。我並不認為冷酷是一件好事,可我同樣不覺得它有什麽不好,這是西風凍原的寒冬賦予我的冰冷血脈。
“不,我覺得這樣就好。”
伊娃的話音落下,沉默暫時降臨在我們周圍。
片刻之後,換我開口:“伊娃你不也一樣,我開始以為你是個嫻靜穩重的家夥,可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嘛!”
“我本來就是很開朗的人啊,只不過……”說到這裡伊娃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霾,接著她臉上又浮現出我初見她時見過的那種透著悲傷的、溫和的笑容,她眯起眼睛,盯著不斷接近的頓河,輕盈的嗓音裡溷入了些許和她的氣質完全不符的滄桑,“總之,發生了不少事情就是了。”
這時候我們終於來到頓河的岸邊,我拉動韁繩,刹住馬兒的腳步,伊娃卻不等車停穩,就從座位上蹦了出去,以輕盈的動作落在地上。
她落地的時候那頭銀灰色的長發在空中散開,反射著朝霞的光輝,看起來像極了一對寬闊有力的翅膀。
“‘可以悲傷,可以怨天尤人,唯獨不可以逃避’麽。”她面朝頓河的波光,複述著我昨天送別奧列格的話語。
她的表情看起來就像一位虔誠的基督徒。
接著我們倆將馬車後箱裡躺著的少女搬了出來,放在頓河岸邊的淺灘上。清澈的頓河水從少女周圍流過,靜靜的頓河溫柔的撫摸著她的女兒。
我不知道伊娃接下來打算做什麽,所以只能安靜的站在淺灘上,任憑清澈的頓河水拍打著我的防水軍靴。我等待著伊娃下一步的動作。
伊娃轉身走回河岸上,將自己的軍靴和襪子都脫掉擺在河水夠不到的地方,她的腳踝細得可怕,白皙的肌膚有著玻璃般的剔透感,腳掌前端那一排小巧的腳趾頭上鑲嵌著粉色的指甲,和那柔嫩的肌膚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她赤著腳,回到淺灘上,讓清澄的河水沒過她的腳踝。
是我的錯覺麽?我總覺得河水流過她的腳踝之後,好像和之前有點不同,又說不上來哪裡不一樣。
伊娃彎下腰,用雙手掬起一捧河水,她的盯著從指縫中不斷向外漏出的水珠,朱唇輕啟吟唱出一串意義不明的詞語。
接著她猛的直起腰,將手中的水向上拋灑。
她不斷重複這個動作,同時反覆的吟唱那一段深沉悠揚的旋律。
奇怪的是,她拋起的河水並沒有悉數落下,而是有相當一部分滯留在了空中,碎成一片朦朧的霧氣。水霧迎著陽光,順著頓河的流向,越過躺在淺灘上的妮娜的屍身,向著下遊飄去,留下一條豔麗的彩虹——那看起來簡直就像是通向天國的彩色道路。
忽然,我覺得我眼花了——我似乎看到一片細密的金色光點從妮娜的身體上升起,就像一群乘風飛起的蒲公英,散進水霧之中。
這些光點越怕越高,終究消融在晨曦之中。
我張大嘴巴看著這亦真亦幻的瑰麗景象,竟然沒有察覺到伊娃已經停止了吟唱。
“結束了哦,格裡沙。”
伊娃拍了拍我的肩膀,將我從錯愕中喚醒。
“她已經順利的去了一個美好、幸福的地方。”
伊娃的話語聽起來既哀傷又溫柔。
我默默的將刺刀從手中的步槍上拆下,我握著它走上河岸,蹲下身子開始在柔軟的黑土地上刨坑。
由於沒有鏟子,埋掉妮娜的屍體用了我們不少時間。
伊娃從河灘上撿來一堆拳頭大小的鵝卵石,為妮娜堆了一個小小的墳塚。
不但如此,她還在墳塚前用更小塊鵝卵石排了一行字:
這裡長眠著頓河的一位好女兒,她至死沒有向敵人屈服,如果你有空的話,請為她插上一朵花吧——空軍少尉伊娃、少校格裡高利
這行字讓我又回想起昨晚送別奧列格時伊娃唱的那首軍歌。
——每當人們,從這裡走過,都說多麽美麗的花。
我不由自主的用口哨吹起那悲壯的旋律,我知道一邊吹口哨一邊敬禮不符合條令,但是我就是忍不住這樣做,只有這樣才能恰如其分的表達我的心情。
然後,我和伊娃再次上路了。
“我發現,”走了一會兒之後,伊娃忽然開口說道,“格裡沙你對音樂挺在行的嘛,雖然歌唱得確實不太好……”
“恩。”
“有會的樂器嗎?”
“恩。”
“那個,我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我側過臉,掃了身邊的伊娃一眼,發現她正擔心的看著我。
我發現我受不了伊娃那溫柔、清澈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是我心扉上的鑰匙,讓我忍不住吐出心中從沒對別人說過的事情。
明明打算把一切都埋在心底裡,卻如此輕易的就說出口了——說不定我其實一直在期待著能向某個人訴說吧。
“我把我的手風琴,和娜塔莉亞留下的衣服飾品,以及其他小物件一起,埋在了基地的後山上。”
父親送給我的簡易手風琴,爺爺教給我的旋律,我都留在了那個小小的衣冠塚裡了。
“這樣啊……”
我們的談話到這裡就中斷了,伊娃安靜的坐在我身邊,用飄淼的目光注視著遠方,隨著馬車的顛簸,她那消瘦的肩膀時不時的會碰上我的肩頭。
我忽然覺得很不公平,她看過我的簡歷,剛剛又從我這裡撬走了我那些重要回憶的一塊,自己卻什麽也不說。不過我還是壓住了詢問她的過去衝動,婆婆媽媽斤斤計較不符合我們凍原人的行事風格,刺探別人的隱私也不是勇士的作為——何況對方還是個女孩子。
我不再看伊娃,而是專心的盯著前方,催動手中的韁繩。
這時候,伊娃的呢喃飄進我的耳朵:“你啊,果然很冷酷呢。”
我不知道她話語中隱約透出的責備是針對什麽的,不過,作為男士,還是道個歉比較好吧。
我正要將這個想法付諸實施,一股異味刺激著我的鼻腔。
是血的味道。
一個好的獵手,不但要有如雄鷹般敏銳的目光,還要有靈敏的鼻子——在凍原上,隻依靠獵犬的話是絕對不行的。
我勒緊韁繩,尋找著味道的來源。
最終,我在一塊麥田中間,找到了幾十具東倒西歪的屍體,所有屍體都穿著邦聯陸軍的軍服。
我發現我居然認得其中一具。
是昨天晚上差點被我槍斃了的那個逃兵,他當時那恐懼的臉深深的烙在了我的記憶裡,所以我沒費什麽力氣就把他認出來了。他因為伊娃而撿了一條小命,此刻卻只能雙手張開,躺倒在一片染血的麥子之間。
伊娃也認出了這名逃兵,她垂著眉毛,一臉悲傷的在他的屍體旁邊站了好久。
我把伊娃留在原地,逐個查看屍體的傷口,順便收繳了一把波波沙。我繞著這片臨時刑場轉了一圈,發現麥田裡除了有這些死者腳上穿著的我軍製式皮靴的腳印之外,還有許多屬於軸心國士兵的腳印——也只有他們的軍靴的腳底會印著軸心國的軍徽了,我還在麥田裡發現了許多黃銅彈殼,這些彈殼和我軍製式彈藥的規格相去甚遠。
我又把撿來的波波沙的槍口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卻沒聞到哪怕一星半點的火藥味。
這些逃兵恐怕一碰到納粹就立刻舉槍投降了,結果卻被敵人毫不留情的掃死在這片麥田裡。
“咎由自取。”我丟掉手中的軸心國製彈殼,咕噥了一句。
我往麥田深處走了一小段,一個驚人的發現促使我停下了腳步。
我找到了兩條車轍,半履帶式裝甲車的車轍。
邦聯的陸軍根本沒有裝備半履帶式戰車!
怎麽回事?軸心國難道已經讓可以空降的裝甲車輛列裝部隊了麽?
這時候,我的眼睛捕捉到在我們後方地平線上騰起的煙塵。
那衝天的塵土直讓人想起奔馳的馬隊。
我立刻趴進麥田裡,趴下的時候麥葉的鋒芒劃傷了我的臉頰,我將耳朵貼著因為太久沒有澆灌而變得堅硬的土地上,於是我聽見了來自遠方的悶雷。我的血液在一瞬間凝固。
在煙塵騰起的方向奔馳著的,不是馬隊,而是裝甲的鐵騎。
“格裡沙,你在哪裡?”
伊娃那焦急的喊聲讓我從地上跳了起來,我一邊對她揮手,一邊向她跑去。
“怎麽回事,格裡沙,那個塵土怎麽回事?”
我沒有立刻回答伊娃的詢問,而是拉著她直奔馬車。
我在馬車後箱的貨台上攤開我攜帶的航空地圖,那上面繪製著在轟雷號啟程前才更新過的敵我勢態。
“那煙塵……”
“那是從明斯克戰線轉進過來的敵人的裝甲部隊。”
“敵人的?你怎麽……”
“你看,”我用手指指著地圖上基輔附近的梅舍洛夫卡,“這是敵人昨天的突破口,從這裡突破的話,只能包抄駐守基輔周圍的我軍部隊,因為這個突破點距離基輔方面軍主力太近了,包抄的弧線太長的話,就有被我軍反突擊,切斷包抄部隊和後續部隊的聯系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敵人讓原本正在朝明斯克進攻的中央集團軍群西進的話,他們只要在攻佔羅斯托克之後繼續前進,就能進而切斷整個基輔方面軍和其他部隊的聯系,將基輔方面軍所有部隊甚至布良斯克方面軍的一部分部隊都包圍起來……”
“軍事我不懂啦,你說簡單點!”
“就是說,現在的情況很糟。這群逃兵大概就是遇上了敵人裝甲集團軍的前哨部隊,而現在敵人的主力正從我們身後經過,我們不快走的話沒準會碰上側翼的掩護部隊。那樣的話我們的下場估計就和這群逃兵一樣!”
我用眼神問伊娃聽懂沒,她用力的點點頭,二話不說爬上了馬車。
“那我們快走吧。”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不斷的甩動馬鞭,迫使那批棗紅馬一路快跑,拉著我們狂奔,直跑到棗紅馬全身大汗淋漓,被汗水浸得光光亮亮的毛皮上呼哧呼哧的冒著熱氣。
我終於讓馬匹放慢腳步的時候,伊娃從旁邊伸出手,把韁繩和馬鞭從我手中拿走了。
“格裡沙,你到後箱睡一會吧,你的眼睛紅得都快趕上我了。”
伊娃這句話,一下讓我的疲憊浮出了表面,確實,從昨晚到現在我一直都沒睡,又做了那麽多劇烈運動,現在已經相當的累了。
可是伊娃狀況也和我差不多才對吧?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伊娃對我露出溫婉的笑容:“我沒問題的,你趕車的時候我就一直靠著你的肩膀打盹,如果你現在右肩很痛的話,那一定是被我壓的。現在我們倆換班了,就這麽簡單。”
“可是……你會趕馬車麽?”
我的這句話讓伊娃的臉皺了起來。
“你這麽說很過分耶,我們妖精可是比你們人類更善於和動物溝通的種族啊!”
說完像是為了證明這點,她放下馬鞭和韁繩,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對棗紅馬低聲說了幾句,我驚訝的看見棗紅馬仰頭嘶鳴了一聲,那感覺就像一個領受了任務的士兵。
接著,馬兒徑自放開腿在草原上小跑起來。
伊娃攤開手,對我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聳聳肩,翻身爬進馬車的後箱。
可當我在後箱躺下的時候,我發現兩條淺藍色的緞帶被夾在構成馬車貨台的木板的縫隙裡。
我想起來昨天晚上躺在車廂裡的妮娜是綁著辮子的,當時那辮子只是散開了一半,而剛剛我們安葬她的時候,她的頭髮是整個披散在肩膀上的。
會這樣多半是因為她綁頭髮的緞帶被夾住了,我們搬運她的時候就把辮子扯散了。
我把兩根緞帶都從木板縫隙裡扯出來。那是兩條非常漂亮的絲綢緞帶,藍色的綢緞兩側紋著銀色的花邊。
恰好這個時候,伊娃那隨風飛舞的銀灰色發絲掃過我的臉頰,那酸溜溜的觸感讓我有了個好主意。
伊娃的頭髮實在太長了,垂下來都快到膝蓋了,這麽長的頭髮,要坐進飛機的座艙也很麻煩呢。
我幫她綁個辮子好了。
在西風凍原上,不論男女都習慣於把頭髮留長,然後綁成辮子,所以我綁辮子還算拿手。
我的手碰觸到伊娃那柔順的發絲的瞬間,她猛的縮了縮肩膀,似乎被嚇了一跳。
她轉頭看見我,繃緊的肩膀立刻捶了下來。
“幹嘛?”
“別動,我給你綁個辮子。”
我不理會伊娃的抗議聲,繼續擺弄著她的頭髮,我把集中在一起的頭髮分成兩束,每束又分成三股,開始按著西風凍原上的特有的編織法,給她綁起麻花辮。
伊娃的頭髮長歸長,卻和她的身體一樣纖細,綁出來的兩條麻花辮比我想象的要細得多,不過這又長又細的辮子倒是和她給人的整體印象非常的相符。
我弄完以後,伊娃把兩手都伸到背後,在自己的後腦上摸個不停,一邊摸一邊不放心的問我:“你沒在後面弄什麽奇怪的花樣吧?沒有弄吧?”
我打了個呵欠,然後對哭喪著臉的伊娃說:“我要睡了,這辮子你實在不喜歡就解了吧。”
“過分,你這是欺負我沒有隨身帶鏡子的習慣,沒有鏡子我又怎麽知道好看不好看嘛!還有,這麽漂亮的絲綢頭繩是哪裡弄的啊?”
“那是妮娜的遺物。”
我丟下這麽一句,就再一次躺進後箱,闔上沉重得可怕的眼皮。
而伊娃在聽到這句話之後,也陷入了沉默,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這沉默讓我有點在意,所以我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脊。
“我睡了,發現敵人記得立刻弄醒我。”
“恩。”
接著我就沉入了夢鄉。
我們就這樣交替休息,馬不停蹄的向著我們預定的目的地——明斯克附近的工業城市拉爾——前進。
因為不知道最新的敵我勢態,我們一路上避開了所有有人居住的集落。我們一路上的食品和水都是從草原上就地取用,準備兩人份的食物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麽難事,畢竟我可是單憑一把獵刀就能在環境比頓河草原惡劣得多的西風凍原上生存的獵手。
旅行的路上並沒有敵人來找我們的麻煩,就連不時從我們頭頂經過的敵機也懶得理我們。
在抵達我軍防區之前,最讓我頭痛的居然是伊娃。在剛見到她的時候,我認為她在日常生活方面可能比不上阿克西尼亞,但是多少都應該比縫個衣服能扎十幾次手的娜塔莉亞要強,之後她在戰場上的表現讓我對這個判斷更加確信。
可惜現在我發現我錯了。
伊娃就和娜塔莉亞是一個等級的。比如她會在挖馬鈴薯的時候不小心挖穿了鼴鼠的洞,掏出一窩鼴鼠寶寶,然後被一隻大鼴鼠追得滿地跑;再比如她能把任何東西烤焦,又固執的不肯吃我的份——不吃就不吃吧,她又總喜歡在用牙齒撕扯自己烤焦的食物的時候瞪著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結果我隻好每次多打一份她的食物幫她烤好,然後告訴她這是準備路上餓了吃的……
總而言之,最開始伊娃給我第一印象此刻完全崩潰,我把這當做“日久見人心”的一個最佳例證。
在和轟雷號走散之後第十一天的早上,我們抵達了我軍在明斯克外圍的防線。
普加橋夫給我和伊娃弄來的契卡身份證明幫了我們大忙,在向前線軍官出示這份證明之後,我們立刻被帶到了師一級的指揮機關,派駐那裡的契卡人員告訴我們,在戰線上搜尋我們倆的命令一周前就下達到前線各個師部了。
這個消息說明普加橋夫和轟雷號都平安無事。
接待我們的這個師派了一個班的戰士,將我們一路護送到了拉爾。
當天晚上我們見到普加橋夫的時候,禿頭的軍工中將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
“說老實話,在要求契卡在整個戰線上尋找你們的下落的時候,我根本就沒抱任何希望。”說著普加橋夫懊惱的撓了撓自己那光溜溜的腦殼子,“真該死,他們找到你們倆怎麽沒第一時間跟我報告,就在今天上午,第二波度鳥起飛了,結果到現在還音訊全無。”
“因為我們今早才抵達我軍防線。”
聽了我的回答,普加橋夫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他睜園了眼睛瞪著我們:“你是說,你們兩個人穿過了滿是納粹的頓河平原?”
我和希達很有默契的一起點頭。
“我的天哪,你乾脆去指揮契卡的敵後別動隊好了……”
我和普加橋夫同時大笑起來,不過這笑聲並沒有持續很久。
我拉下臉,向普加橋夫確認道:“所以,就在今天,又有三十二組優秀的符文機機組死在了這該死的任務當中?”
“就是這麽回事,在那些統帥部的大人物看來,優秀的飛行員和前線的大頭兵沒什麽兩樣。”普加橋夫長長的歎了口氣,表情看起來有些凝重,“不過第二批度鳥的失敗和你們倆的奇跡生還,讓我不得不認為這就是所謂的‘天意’,你們倆注定是要駕駛瓦爾基裡一號的,相信我。”
我聳聳肩,沒有搭腔。
後來我們在普加橋夫那裡喝了杯咖啡,就動身前往拉爾附近的空軍基地,我們將在那裡接受適應性訓練。
離開工廠的時候,我們碰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普加橋夫的新工廠在拉爾火車站旁邊,工廠大門和車站的月台就隔了一條馬路和一道矮牆。我和伊娃在工廠門前等待空軍基地派來接我們的吉普車的時候,我偶然發現對面月台上停著的運傷兵的悶罐車那敞開的車門邊上,坐著個熟悉的身影。
我拉著伊娃跑過馬路,翻過矮牆,跳上月台。
這個時候那個人影也發現了我們。
“格裡沙?伊娃?你們沒事啊?太好了,又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冬妮婭晃著一頭耀眼的金發,向我們拚命的揮手。
沒等我回話,伊娃就從我身邊衝了出去,她飛也似的跑到冬妮婭身邊,一把抓住了冬妮婭垂在車廂外邊的腿,仰著脖子眯著濕潤的雙眼緊盯著冬妮婭的臉。
此刻伊娃的臉上充滿了熾烈的、發自內心的喜悅,現在的她與其說是一位見到戰友平安無事的極喜而泣的軍人,倒更像是一名因為終於得到神的寬恕而落淚的基督徒。
為什麽她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當時我對此毫無頭緒。
伊娃的表情讓冬妮婭的臉變得通紅,她微微皺起眉頭,將臉撇向一邊:“不、不要這樣啦,伊娃,我活著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麽?為了理所當然的事情高興到落淚,這樣很不值得的啊!人類的俗語不是說了麽,女子有淚不輕彈。”
“是男兒。”我笑著糾正這位嬌小的妖精,可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猛然間發現,冬妮婭的軍裝的左袖空空如也。
原來是這樣,所以她才會坐在傷兵列車上啊。
緊接著我又發現,在冬妮婭身後那個看起來是她的行李的小包包上,擺著一台簡易手風琴。
可不管我怎麽轉動脖子,怎麽瞪大自己引以為豪的眼睛,也找不到手風琴的主人。
“他,不在了。”冬妮婭那方才還掛著明媚笑靨的臉龐一下子變得冰冷如霜,接著她抬起僅剩下的右手,使勁的擦著自己的眼睛,那拚命想要在臉上擠出笑意的樣子讓我心裡一陣陣的難過,“討厭,現在明明應該是高興的時候啊……”
冬妮婭的表情變化,也讓伊娃的臉上的極喜漸漸的褪去,又一次浮現出那種我已經見過很多次的既悲傷又溫柔的笑容,她帶著這樣的笑容,以平靜的口吻對冬妮婭說道:“請問,冬妮婭,他是怎麽死的?可以告訴我嗎?”
冬妮婭張大了嘴巴,驚訝的神色竟在一時間取代了難過,她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什麽?原來伊娃你能說話的啊?我以為……”
“請告訴我,拜托了。”伊娃以堅決的目光盯著冬妮婭,再次複述她的要求。
冬妮婭的臉色再次變得陰沉,她用力的吸了口氣,又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的開口:“那個時候,納粹的符文炮不知道怎的打偏了,沒能直接命中T45的主體一下子乾掉我們。不過他們還是打中了靠我這邊的腿的關節,所以步行裝甲向著我這一側跌倒。可就在碰撞的前一刻,他把我從座艙裡推了出去,他卻沒有能從裝甲裡出來。我從地上爬起來之後想要回去救他,可是從火焰噴射器的燃料罐裡泄露的氣體引發了大爆炸,騰起的火球將倒在地上的步行裝甲整個吞沒了。”
聽著冬妮婭的講述,我從伊娃背後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我希望這個動作能夠讓她相信,是她那一槍使得納粹的符文炮失去了準頭,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有沒有傳達到她那裡,因為直到冬妮婭說完,她的表情都沒有半點變化,她的嘴巴也沒有吐出半點言語。
冬妮婭盯著我放在伊娃肩上的手,臉上的悲傷中溷進了一絲羨慕。
“我,大概知道一些你們的事情哦。”冬妮婭淒楚的對我們微笑著,“我失去一個搭檔就已經如此痛苦了……所以我覺得你們實在太強悍了。”
這時,車頭的方向傳來一聲短促的汽笛,這意味著火車即將啟程。
我把另一隻手也放到伊娃肩上,想把她從軌道旁邊拉開,可她卻趁我一不留神,掙脫了我的手。她輕輕跳起,抓住了冬妮婭那空著的袖管,有點強硬的要求道:“我想要那個手風琴。”
“伊娃!”我不由得提高了聲調,“任性也要有個限度!”
可冬妮婭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再說了。
“想要的話,就給你吧。反正獨臂的我留著也拉不了,我的下一任搭檔又沒準是個音癡,所以還是你拿去吧。”說著,冬妮婭用右手提起擺在身後的小包上的簡易手風琴, 遞給了伊娃。
我有些不放心,忍不住確認一遍:“這不是很重要的東西麽?”
“是啊,不在身邊的話,確實……有點寂寞,但是沒問題的,他的一切,都好好的在這個地方喲。”
嬌小的妖精少女用右手按住胸口,她的面容顯得悲傷又堅強。
伊娃接過琴,雙手懷抱在胸前的同時向後退了兩步。
火車緩緩的啟動,冬妮婭一直坐在敞開的車門旁,向我們揮手。
很快列車就完全離開了月台,漸漸消失在鐵軌的盡頭。
我們長時間的望著列車消失的方向。
伊娃首先轉開目光,她轉身面對著我,向我遞出了手風琴。
“下次我唱歌的時候,能請你為我伴奏麽?”
我看著伊娃那認真的、帶著期待的臉,還有那溫柔清澈的目光,我為她綁的辮子在列車留下的微風中飛揚,辮子尾端綴著的緞帶就像兩隻正在互相嬉戲的藍色蝴蝶。
我沉默著,並不是在猶豫,我只是感到奇怪。我明明發誓再也不演奏樂器,明明決定要將我的這一部分生命和娜塔莉亞剩下的器物一起埋在那個小山崗上,可為什麽現在我總覺得接過伊娃手中的手風琴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呢?
終於,我點了點頭。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身後傳來響亮的喇叭聲,緊隨喇叭聲之後傳來的是陌生的、不耐煩的聲音。
“少校同志,能請你們快點嗎?”
機場派來接我們的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