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南濱城的大城小巷,百姓各個神色有變,比起陸止俞被抓當天更為的躁動,因為,就在昨夜,城裡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真是慘啊。”大街上,一個灰衣男人一邊搖頭,一邊說著。
“你去侯府看了?”跟他走在一起的藍衣男人問。
“就和德豐米莊那時的一樣,府裡上上下下六十幾口人,沒一個活口。一場大火,更是燒得連人模樣都認不清了。雖說,定遠侯在南濱城為非作歹,做了不少喪盡天良的事,可那場面,你是沒見著,真是慘不忍睹。還有那些個丫鬟,都是老老實實的閨女,就這麽死了,作孽啊。”灰衣男人道。
“誰乾的?”藍衣男人問。
“有人說,是陸止俞。”近來發生的事太多,灰衣男人半信半疑的道。“有傳言,陸止俞是前朝余孽。”
“這不可能吧。”藍衣男人聞言,非常震驚。
“誰懂呢。”世道全亂了,灰衣男人再搖了搖頭,從後面擦過夏以彤的肩膀,繼續往前走去。
兩男人的對話,夏以彤都聽到了,而街頭巷尾,全在談論定遠侯府慘遭滅門的事。死了?周海山?夏以彤前行的腳步停在了原地。血,在她的眼前,她好像看到成片成片的血紅,紅得欲滴。
江予辰乾的。
李丙佟,周曉雲,再到周海山,那個男人的手上,究竟染了多少人的血。為達目的,從來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
想起李丙佟,想起周曉雲,夏以彤對江予辰,生出一股恨意。
沒有去定遠侯府,人都死了。看不看又能改變什麽。夏以彤去了商厘鵲隱居的那座宅子,屋子裡到處亂七八糟,晾藥的架子傾倒在一側,各種藥草撒落了一地,房間的床和櫃子也被翻過了,椅子倒著,顯然有人來翻找過。而商厘鵲和其他人,一個也沒見到。夏以彤再試著在城裡打探了下,沒有陸止俞的消息。
在城門關閉前,夏以彤出了城。
那座城。她有很多不想再想起的回憶。
城外的夜,沒有燈火的點綴,黑得很。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漫長的夜,綿綿不絕的黑暗,逼人絕望,好像。天再也不會亮了。
離城十裡的一塊荒郊,夏以彤拾了些乾柴,點了堆火。夜裡,火還在燒著,火苗映照下的夏以彤,臉龐卻因痛苦而扭曲著。余毒未清。再加上連日來的折騰,她的身體已經到極限了。頭很暈,胸悶。很痛,身上的每一塊都在疼痛。“咳、咳、”她咳嗽了兩下,一股甜腥味從咽喉湧出。視線,也漸漸的變得模糊。
是馬上要死了嗎?她在吹擺的火星裡,又看到了那片紅花。熱烈的開滿了整個遍野,血色一般的妖豔。卻是美至極致。幾隻彩蝶流連的花叢中,她和幾個師姐妹在花海裡追逐,嬉笑,歡鬧。
紅藥谷……
兩年後
暮色四合,又一個夜幕降臨,城裡的燈火逐漸亮起來,燈紅酒綠,人影攢動,一片紙醉金迷的繁華之景。同是一座城,被遺忘掉的林木,卻是寂得很。唯有偶來的幾縷清風,還有叢木中躥走的小獸,還記得它的存在。
還未到十五,天邊的月亮已是很圓很亮,卻仍照不明那積澱已深的黑暗。
山林裡,鬱鬱蔥蔥的大樹藤條相互纏繞,枝枝相抱,好似罩上了層層的大網,猶如海底的最深層,一絲光亮也透射不進來。
時間,能輕易地埋葬掉很多東西,比如血腥,風雨過後,曾漸染在黃土上的那些鮮血,早已不留一絲痕跡。時間,也能沉澱很多的東西,比如仇恨,日積月累,已成一段必須要用血才能祭奠的血債。
逝者已矣,而活著的人,揮之不去的怨,終究要繼續為那份恨前仆後繼。
那是座簡陋的木屋,用籬笆圍起的院子裡,晾曬著各種草藥。夜深了,沒有盞燈,屋裡也一個人都沒有。
屋子的左邊有條人走出來的小道,沿著小道往林子的更深處走,直通到一塊空地。冷月下,一座座皚皚立著的墳,顯得異常的蒼涼。墓周圍,雜草除淨,碑前擱置著水酒,時常有人過來探望。然而,那個人再也不會再來了,就在剛才,這裡又添了一座新墳。整整十六座墳,那麽多人葬在一起,應該不會寂寞。
墳前的香燭燃盡了,落下的灰燼最終飄進了風裡。
新墳前,站了一個人,夜太黑,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就那般,靜靜地、久久地的站著,風吹拂起她的衣襟,她也一動不動。
兩年了,隻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場逼真的夢,真到能身如其境的感受到那份真實的無力。可如果是夢,如何才能醒來?
夜很長,卻還是過去了。
豔陽高照,熾熱的光線,透過密密麻麻的枝葉灑了下來,照在她身上,卻在觸碰她臉龐的那一瞬消失了。落在她眼裡的陽光,好像陷進了沼澤,沒了影跡。她還如兩年前的冰冷,卻是又多了一份深沉。
夏以彤再次看向那座新墳,朱墨未乾,冷冰冰的墓碑上赫然刻著五個字“商厘鵲之墓”,而在它旁邊立著的墳裡,葬著兩年前死在黃蜂林裡的皇甫家的人。李丙佟,還有很多和夏以彤只有一面之緣,或是連面都沒見過的人,全都將長埋於黃土下。
風聲蕭蕭,吹得枝葉沙沙作響,終於,夏以彤轉過身去,走了,此生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
半個月後,皇城
皇帝重病在臥,久不上朝,不知哪天就歸西了。皇權爭奪的兩大勢力,明裡暗裡卻是鬥得水深火熱。
而這一個月裡,皇城共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二皇子江昊玄身中劇毒,皇榜已經貼出,正在四處尋醫救治。二是三皇子江予辰和周婉晴的親事,定於下個月初八完婚。
最後。他娶的還是周婉晴。
走在大街上,聽著路人各種談論,夏以彤嘴角輕輕的抽動,冷笑裡沒有痛,只有恨。
他,從來都只有自己,為了利益,為了權勢,可以將他人的所有毫不留情的摧毀,陸止俞是。周曉雲也是。
她也要他知道,體會到,什麽是刻骨的痛。她。要毀掉他的一切。這便是夏以彤,再次踏進這座城要做的事。
江昊玄中毒?是老天特意安排的嗎?
兩年前,夏以彤在南濱城外毒發,幸得商厘鵲所救。身上染著毒,武功又沒有完全恢復。無所作為的夏以彤便同商厘鵲一起隱居在了黃蜂林裡。那之後,商厘鵲一邊守著那些墳,一邊替夏以彤療毒。也是在那時,夏以彤從商厘鵲那裡,聽了很多有關皇甫家族的事,有陸止俞的父母。有李丙佟,更多的是,江氏如何卑劣的篡奪了皇甫家的江山。從他的言辭裡。不難聽出生存下來的皇甫家人對江氏的憎恨。
一代王朝,卻斷送了三代人,世事無情。
皇權的爭鬥,夏以彤並不在意,歷來都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只是。每當商厘鵲提到陸止俞時,夏以彤心口會有種隱痛之感。
在鹽運使衙門的時候。她便覺得,陸止俞同一般的書生不一樣,身體裡像是有著一股強大的意念存在。
他是如何,背負著那些沉重的過去活下來的?還能那樣溫柔的對她笑?
還記得相遇的那年,他躲在馬棚裡,用草裹著身體,跟她說,有人要殺他。那一年,他也不過八歲。同年齡的小孩,應該還貪婪在父母的寵愛中撒嬌。
那場血戰後,陸止俞至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商厘鵲一直沒斷過尋找陸止俞的行蹤,卻始終沒有任何音訊。
是一年前,商厘鵲染了惡疾,藥石無靈,不想把畢生的絕學帶進土裡,可奈何自己的弟子死了。眼前,只有夏以彤一個人,又想到,她的毒還沒有解清,商厘鵲最終決定把醫術全數教於夏以彤。唯一的條件,要她找到陸止俞並保護他。
對那時的商厘鵲,本是無奈之舉,可冥冥中,所有的一切,全都似關聯著一般。為了,借她的手,給延續了二十幾年的恩怨做一個真正的了斷?就好像,最初她救了小時候的陸止俞,轉了一圈,又被陸止俞救了,每一場相遇和相別,都有著其中的含義。
“娘、娘,我要那個,那個。”
夏以彤往人群裡看去,一個小孩拽著母親的衣袖,往一個賣泥人的攤位去。母親?當她把頭轉回來時,眼底的惆悵已不再,換上的是冷漠,然後朝著宮牆的方向去。
貼榜處,圍觀的百姓走了一波又來了一波,雖有重賞,卻是始終不見有人去揭那張皇榜。連宮廷的禦醫都束手無策,又有誰敢自認自己比禦醫醫術還要厲害。更有甚者,傳二皇子此次中毒,乃三皇子下的黑手。一旦牽扯進皇權的爭鬥中去,有幾條命也不夠死,於是,更多的人只是在那裡湊熱鬧。
此時,便有兩人在說著二皇子的事。
“聽說,二皇子是讓一個女人下的毒。還記得飄香閣裡的金鳳雙姑娘嗎?兩個月前,二皇子替她贖了身,帶回了府。”男子穿了套藍色的錦衣,是個富家子弟。他邊看著皇榜,邊和一同來的另一個灰服男子小聲說道。
“一個青樓女子?”灰服男子驚訝。
堂堂的皇室,怎麽可能被一個青樓女子下毒?這也太讓人難以置信了。再者,青樓女子隻論風月,為何要下毒?難不成是另有隱情?
“金鳳雙不過是她掩人耳目的名字,而她,真名叫佘樂凌,是佘章程的小女兒。”藍服男子看出了灰服男子的疑惑,接著說道。“屈身飄香閣,化名金鳳雙,只是為了接近二皇子,替父報仇。”
“那麽說,此事和三皇子沒關系?”灰服男子又問。
“有,大有關系。”藍服男子語氣肯定。
“說說。”灰服男子的好奇心被吊了起來。
“走,先去名居樓喝口茶。”見有人一直站在身後,藍服男子沒再繼續往下說,手指向不遠處的一家茶莊,說道。而後,兩人一起走了。
待二人走後,夏以彤往前上了一步,掃了眼皇榜,也就是什麽病重,尋醫者,如能救治得重賞諸如此類的話。自然,不會大張旗鼓的說是中毒,但二皇子中毒已危在旦夕,卻已成皇城眾所周知的事。最多再有個十天半個月,怕是就活不成了。
江昊玄一死,江予辰便能順理成章的繼承大統。江予辰,想要做皇帝是吧,更是為此費盡心機,不折手段。夏以彤深深地盯著那張皇榜,似要把它看透,把它看穿,又似在看著其他的東西,然後,她伸手揭下了皇榜。
然而,她早一步,他晚一步,總是欠了那麽點緣分,相遇卻終成錯過。
就在夏以彤折身離開的同時,宮門大開,江予辰從皇宮裡面走出來。
“肅王請慢走。”太監止步於宮門口,恭送江予辰。
出了皇宮的江予辰, 也不去看貼皇榜的那面宮牆,再有個三天,江昊玄的命數便到終點了,無時無刻,江予辰都在算計著那天。這次,不管是誰,江昊玄必死。一想到江昊玄,江予辰還同以前一樣,眼裡充滿了狠,還有恨。而隨著時間的延長,那份積澱的仇恨來得更為的濃重,沉鬱。
是在走出宮門十幾步這樣,江予辰的神色突然震住,他前方的乾陽街上,一個女人穿進人群裡,他隻遠遠地看到一個背景,她卻是有點像一個人。江予辰快速追上去,街市上到處是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卻怎麽也找不見那個女人。
他看錯了?還是,她回來了?
雖然兩年前,沈敖南親眼見著夏以彤衝下了山崖,可沒找到屍身,江予辰始終相信,她還活著。
他看中的人,絕不會那麽輕易的就死去。
彤兒。
乾陽街的一個三岔路口,夏以彤停了停腳步,幾個路人從她的身邊穿行而過,她攥緊手裡的皇榜,卻沒有回頭,而是拐到了另一條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