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不過一夢(下)

她說:今生愛上自己不後悔，卻是求來世不相識。

玄冥隻覺自己的心像是被千萬把刀割著，痛到痙攣。一口血氣上湧，玄冥的腳下踉蹌，直直向前撲去。提鵠一把扶住玄冥，法印凝結的影像中，玄冥見得阿一扔了鎖魂鈴，一股巨大的恐懼襲上心頭。

“不要，阿一，不要跳，我求你……”

雲霧中投下的淡紫色光影，斜斜的打在阿一的身上，暈出平靜的嬌小面容。阿一縱身一躍，小小的身子飛落碧落台去。

“不要――”

一聲嘶吼落下，兩道玄光落在碧落台上，正是玄冥和提鵠。玄冥唇邊染著血跡，半個身子探出碧落台，伸出去雙手隻來得及扯下阿一身上的一片衣角。玄冥奮力掙扎，奈何被提鵠死死禁錮著，隻有眼睜睜的看著阿一向下墜落。

“阿一！”

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響徹九重天。阿一聽得真切，卻是沒有回應。

曾幾何時，她是多麽的眷戀這個聲音，眷戀它吐出自己的名字，溫柔的，深情的。而此時此刻，這個聲音卻是自己的痛，無法言語的痛。

一滴血淚凝結，自阿一的眼角滑落，落入熊熊的烈焰之中。那燃燒了萬萬年的九天玄火，瞬間熄滅的不見一絲火點，一團金色光影向上飛來。

提鵠和玄冥愕然，眨了一下眼睛細看，卻見得九天玄火又瞬息燃燒起來，較之先前更為猛烈。猛烈的火光中，血人似的阿一衣發飛揚，一道火紅的玄光縈繞於周身上下。殘缺的容顏瞬息不複，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顛倒眾生的絕色容顏。

然，亦隻是一瞬間。玄冥和提鵠未曾看清，阿一的容顏身形便已漸漸淡化，融於烈火之中。

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被刑於碧落台者隻有六個。這六個不是仙神之根，便是妖魔之體，於九天玄火中，可挨得幾日苟活。而凡人於這九天玄火，卻是會被直接焚燒的一絲不剩。

心死了是種什麽樣的感覺?玄冥說不上來，卻切切實實的覺得，自己的心在阿一被九天玄火吞沒時，瞬息死掉。

陡然間，一道柔和的金光自碧落台下閃現，惹得玄冥和提鵠詫異的看著。金光越來越近，玄冥二人終是看清了，那裡面似是托著一個嬰孩。驀地金光大盛，刺得人睜不開眼睛，下意識的閉緊眼目。待到再睜開眼睛看時，兩人卻是被眼前的情形驚得呆住了。

數不清的五彩斑斕的天極鳥，於碧落台的上空盤旋飛舞，形成一個極絢麗的螺旋，五彩玄光絢爛耀眼。

天極鳥緩緩的下落，落在碧落台上。然後又紛紛飛上半空，忽聚忽散的盤旋飛舞。而碧落台上，則多了一個金黃色的繈褓，尚有嬰兒的“咿呀”聲傳來。

“這、這是……”

離莫天君和一群仙君出現在碧落台上，目光於天上的天極鳥群，和繈褓裡的嬰兒來回掃視，神色複雜變換。

天極鳥，隻有上天選定的天君臨世時，它才會出現。然盤古化世之後，天界幾番易主，天極鳥卻是隻出現了十一次。這十一次裡，玄冥幾代天君，倒是命好的佔了六次。這也是他這一脈為君最長遠的原因。

六次，天極鳥從第一代老天君，到離莫天君出世，一直都隻是一兩隻的出現。直到玄冥出生時，七隻天極鳥盤旋在暮儀宮上空三日而去，隱隱牽動著天地間各族的平衡。

即使阿一生產時，三界有異動，然天極鳥未現，離莫天君亦是沒有在意這對母子。在玄冥苦苦哀求他時，離莫天君也是無動於衷。卻不曾想此時，天極鳥竟是出現了，

還是以數不清的鳥群姿態出現，將這個失蹤了兩天兩夜的孩子送了回來。提鵠也被這一番情形驚得呆住，忘了手中禁錮的玄冥，任由他掙脫開來，一步步走向繈褓。玄冥來到繈褓旁邊，隻一眼，便覺雙腿無力，緩緩跪了下來。

嬰兒生得粉嫩，模樣像極了玄冥，那一雙黑亮的眼眸閃著星子般的流光，倒是極像阿一。額間一點如血殷紅，狀似一滴淚珠，襯得粉白的肌膚更加好看。嬰兒看著玄冥，忽地咧嘴一笑，揮動起小手，似是討抱一般，甚是惹人憐愛。然玄冥的目光，卻隻是死死盯著嬰兒的小手上，赫然握著的那隻殘缺的腳鐲。

驀地，玄冥口中吐出一口鮮血，栽倒在繈褓旁邊。意識消失前，玄冥分明看到阿一歡笑著，奔跑在十裡忘川花海中，一聲聲喚著自己的名字。

上東荒與南無國交境，有一處山谷，據說是斧魂上神所居之處。

斧魂上神的年紀大了，大的他自己都忘記了自己的年齡，甚至是名字也忘了。於是，三界九宗的各路神魔，便尊稱他為斧魂上神，再不濟也是一聲斧神。

然而，這三界九宗之內，卻是有幾個不怕死的混帳小輩，直呼他一句“斧魂”。阿一，不，應該是被九天玄火劈開了封印，恢復了仙體靈根的鳳舞，便是其中一個。

房門聲響，腳步緩慢而至。斧魂清淡的聲音響起，道:“你真的決定，要拔去情根?”

情根一失，七情六欲失了其一，人不完，心亦殘，再無方法恢復。

鳳舞淡淡應道:“嗯，動手吧。”斧魂看了一眼鳳舞，想起那日，這丫頭現了原身，跌落在自己面前時的樣子。

那時的鳳舞，渾身上下無一處好地方，僅存一息。而這一息，也非為她自己而存。

斧魂忍不住又問道:“你這兩萬年，不只是沉睡吧?”鳳舞沉默了，隻感覺自己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耳邊又響起溫柔的呼喚，兩張面容交錯著浮現在腦海中，勾起鳳舞藏在心底九萬年的痛。

“不過是一個夢罷了。”阻止了自己的思緒，鳳舞淡淡道。斧魂歎息一聲，道:“我新釀了一種酒，嘗嘗吧。”

水流聲清靈悅耳，鳳舞便聞得淡淡的香氣，繚繞於鼻尖。鳳舞一笑，下意識的伸出雙手去接，卻是右臂傳來一陣刺痛，方想起自己的右臂已斷。又想到左手也已被九天玄火焚燒的只剩一截斷臂，繼而向前的動作，就那般僵在了那裡。

杯盞碎裂的聲音之後，流水滴滴聲入耳，使得鳳舞微微蹙起眉頭，嗔惱道:“我這裡等著呢， 你倒是祭了地母娘娘。怎麽，兩萬年不見，你這喝酒的規矩改了麽?”斧魂又倒了一杯，道:“你不死，我哪裡敢改這規矩啊?我可是還沒活夠呢。”

說話時，斧魂已又斟滿一杯酒，走到床前坐下來，將杯子送到鳳舞的唇邊。鳳舞貪婪地深吸一口氣，含笑讚道:“斧魂，你的釀酒造詣，確是越來越了得了。”斧魂笑道:“不拍馬屁，也是有你的酒喝。”鳳舞一笑，就著斧魂的手，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淡淡的香氣令鳳舞一怔，問道:“斧魂，你這酒用什麽釀的?”斧魂沉默了片刻，淡淡答道:“忘川花。”“斧魂，你又拿我試藥。你有本事，就莫讓我記起來。否則，我一定將你這無憂谷……”鳳舞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頭一歪，靠在斧魂的肩膀上睡了，那張小嘴兒還來不及合攏起來。

“將我這無憂谷砸了。”斧魂接下鳳舞的話頭，道:“你都說了十幾萬年了，也不知道換個新詞兒。唉！我不是我不幫你，若是有法子，何須讓你痛苦了九萬年?實在是你生來便是逆了天道的，這劫隻得一個個挨。”

鳳舞聽不見了，即使聽見了，也是無力詢問。這一碗忘川，可是比鳳天夫婦那一碗無憂重了許多。

“阿一，如果有一天，我傷害了你，你會怎麽樣?”

“我會生氣，我會把你忘掉，再也不理你了。”

渾渾噩噩中，鳳舞似是在做夢，夢中的聲音清晰可辨，容顏卻是越來越模糊。隨著那漸漸模糊的容顏，有什麽東西從自己的腦子裡抽離，如同那入口的忘川花，帶著一絲澀意，無聲地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