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顧炎武終於道出了自己本來目的,道:“諸君都是吾皇信重的讀書人,是我大明養士百年,隻為這家國天下安居樂業的人才乾將。眼下,吾皇深知地方貧困,嘔心瀝血籌措出了二十萬兩銀子以及相應等價糧米,就為了第一期能將保定府內道路修繕,更能讓百姓們安然度過這最困難的春天。”
“誰都明白官吏中有不少害蟲,可禦史縱然廉潔分巡天下,亦是人力有盡。為此,吾皇這才寄希望於天下士子,盡皆擔負起我大明英豪應有的責任。”顧炎武沉聲著,話語之間蘊藏著穿透人心的力量:“請諸君多想一想,我們身受皇恩百年,究竟為這帝國做了什麽?而不是想著,我等身受皇恩百年,還能在這將傾大廈之際,再多挖掘出什麽私利!”
“真是厲害啊,這一番亂事,平矣……”他的身後,知府吳英科,首輔黃景昉不約而同悄悄冒出這一句話。
……
場內微微一陣寂靜,當顧炎武坦坦蕩蕩說出了要讓秀才去修路的真相後,在場眾人心中封凍的抵觸悄然間消減了。
人呐,有時候就是個奇怪的生物。當厄難只是傳言而不確定的時候,人會焦躁,會暴怒。但當厄難真正成為現實,確定毫無疑慮的時候,反而讓人突然間冷靜了下來。
新皇要秀才們去徭役的事情已經確定無可質疑了,強權就這麽*地顯露,但眾人反而不再像之前那麽憤怒。因為,知曉這一事實後,另外一部分記憶裡的印象悄然間在扭轉。
在秀才們看來,這是新皇帝眼間剝削不了小老百姓要拿讀書人盤剝。所以迎接秀才們的就是在荒郊野地做繁重的工程。
可在顧炎武那磅礴大義的話語之中,眾人卻看到了另一個不一樣的景象。
他們秀才並不是被新皇拿去當苦力填溝壑,他們這些讀書人依舊深受皇恩依舊為聖上重視。他們要做的,是為了不讓新皇苦心擠出來的二十萬兩救災款項在層層官吏的手中被盤剝,以至於真正需要救助的百姓反而拿不到這些救命錢。
徒然間,印象被扭轉,所有人嗡嗡嗡地議論著,卻再也沒有了方才激動抵觸的心情。
趙文吉更是首當其衝,他看著顧炎武,又看著左右一乾秀才,大步上前,仔仔細細盯著顧炎武,道:“顧絳,你若誑我,我定不會饒你!聖上,真的撥付了二十萬兩銀子來救災!”
顧炎武緩緩頷首,笑道:“自然是如此。趙兄,錢糧就在府中後衙,這些天,我與我身後這些兄弟們往來各處,調查災民群體。無不是為了這一次聖上親自囑咐的:以工代賑行動。歷來賑災,無不是施粥焚屍,做的不過是修修補補的事務罷了。可這般消極的舉動,聖上此等雄才大略之主如何看得上?故而……”
說著,顧炎武將以工代賑的好處一一說了出來。
而今國庫委實不缺銀子,朱慈烺從盛京之戰獲得的斬獲無以計數,高達兩千萬兩的巨款相當於過往大明歷年之中消耗最高一年的數倍,就是比起崇禎十六年來將百姓們折騰得要死要活的遼餉剿餉也要超過。
但朱慈烺深諳經濟之道,明白不是有銀子撒出去就能解決國內極積重的問題,不能讓災民重新回歸國民經濟活動之中,這些百姓就是負擔,哪怕能夠毫無損耗地省卻大明而今巨大的行政成本直接將銀子發放到災民手中,一樣也只能造就巨大的通貨膨脹,反過來將直面攪亂得一塌糊塗。
故而,朱慈烺要從南方,從朝鮮,從日本,從越南乃至全世界購買物資,用以拯救國內缺少糧食,戰亂與災禍到來的生產停滯等一切危急。
再繼續繞起來,這又不是簡單的買買買就能解決。
其中,行政成本是不可避免的管理成本。貪腐的存在以及大明一向低劣的行政系統與基層掌控力都讓救災必須尋找出新的可行路線。要不然,那些在接連災禍之中同樣損失不輕的地方官僚就會拚命吞噬救災物資。
對於如何重鑄廉潔高效的官僚體系朱慈烺並沒有壓力。但是,另一個硬傷就困擾著朱慈烺了。
這就是古代糟糕的交通。
古代的世界與現代是截然兩個不同的世界。
在現代,從保定通往京畿只需要一個小時的高鐵,然則,在古代,卻是意味著凹凸不平的道路,坑坑窪窪的官道讓物流轉運的成本激增百倍。
糟糕的治安與低劣的基層掌控等附身的一系列問題都顯示著古今的巨大差異。
這時候,以工代賑就應運而生了。
在朱慈烺的設想之中,將戰亂、災禍以及失地失業等重重困境之中的百姓重新帶回國民經濟活動想要依靠民間自己的恢復能力太不靠譜,太波動了。
這個時候,帝國的官僚機器就理應出動。
一者,讓百姓們獲得暫時的工作得以拜托失業,用勞動的雙手重新獲得收入,以此解脫窮困到死亡的危險。
二者,重修官道就如同對病人粥化的動脈清淤,重新暢通血液,從而讓帝國這個重兵巨人的心臟迅速恢復流通,補足血液。
三者,拉攏年輕士子,重鑄帝國對基層的掌握。秀才不同於舉人,僅僅還只是擁有免除徭役的特權,並沒有免稅的特權。拉攏他們成為新皇的改革派基本盤既有助於讓基層控制加深,降低行政成本,消除貪腐損耗又不至於讓士子們覺得自己是利益受損方。
四者,通往京師的道路修築也是官府掌控力的延伸。掌握地方是一面,肅清匪類,重建治安也是一面……
總之,有利之處多多。
顧炎武口才上佳,當了朱慈烺一段時間秘書郎後領會其間意思十分輕松,將那該講的不該講的都一一說了,讓趙文吉不由怔怔出神,良久這才常常一歎
“在下,心悅誠服!”明白了前因後果,更看到了顧炎武這番誠摯之心,趙文吉再無一絲抵觸之心,深深一禮,慚愧道:“學生甘願加入,不謀一絲私利,不領半分俸祿,只求以學生雙手,將今日禍事抵罪!”
顧炎武見此,笑容頓時大放:“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快快請起罷!知曉諸位英才加入,聖上才不知道會有多歡喜哩,豈會加罪?”
“既然如此,諸位就隨我一同,真切做一番拯救黎民蒼生的大好事業!”顧炎武振臂一呼,萬人高呼:“空談誤國,實乾興邦!”
“空談誤國,實乾興邦!”
“空談誤國,實乾興邦!”
……
太原。
“孫三狗子,裡外清掃仔細了?你要不將地面上清掃乾淨,回頭仔細你的皮!”
“尚七去哪裡了?這夠日子的,真不把老子放眼裡了不成?來人,給我衝到他家裡去,他娘的要是乾這時候趴青樓裡,看老子不拆了它老宅!”
“裡裡外外都給我通傳清楚!我山西錦衣衛千戶所能不能保住這塊牌子就在今日!那登記在冊乾領皇糧的自己給我革了名字,但凡在冊子上的活人,一個個的都不能少,正午之前全都給在錦衣衛裡待命!要不然,不收拾得你們爹娘都不認得,老子的姓倒過來寫!”
太原,錦衣衛千戶所,內裡一片慌亂。往日裡足以讓城內士紳百姓官員將官抖三抖的錦衣衛士卒將官無不是狼奔犬突,仿佛錦衣衛所裡糟了兵災一樣。
大呼大叫的正是太原錦衣衛千戶王淼,這位大多數時間裡只是在自家宅子念叨著生意如何的錦衣衛千戶此刻面色發白,雙目發虛,渾身仿佛脫力一樣,在千戶所裡跑來跑去,裡裡外外叫喚一番,將錦衣衛番子們折騰得雞飛狗跳。
終於,正午過後,千戶所的經歷拿著新秀的名冊顫顫著遞給王淼。千戶所的演武廳裡,一個個滿頭大汗身著飛魚服,腰系繡春刀的錦衣衛番子們終於就位齊備,王淼看著眼前眾人,終於放松了一口氣。
“這裡,錦衣衛千戶所上下全部人馬,都到齊了?”王淼看著經歷。
經歷拱手:“回千戶,都到齊了。就連守門的番子也都喊過來了。”
“那就好……那就好……”王淼重重地松了口氣。
這時,門外一陣腳步聲響起。經歷迷茫地看過去,轉瞬就大怒起來:“哪家的宵小,見我錦衣衛大開空門,竟是不等通傳就跑了過來?”
王淼一聽,嚇得幾乎魂飛魄散,一腳狠狠踹過去,大步走到門口,果然看到一行人走來,當中一樣也是穿著錦衣衛飛魚服!
不同的是,眼前此人的飛魚服是從四品官服。顯然,這是錦衣衛南北鎮撫司的鎮撫使!
“末將錦衣衛太原千戶所千戶王淼,率領太原千戶錦衣衛番子,叩見鎮撫使大人!”王淼一個激靈打了出來,重重一禮。
這時,那經歷也跟著打了一哆嗦。他身後一乾錦衣衛將官更是急忙行禮:“吾等叩見鎮撫使大人!”
眼前,正是新任錦衣衛南鎮撫司鎮撫使的魏雲山。朱慈烺登基後駱養性就上書卸任錦衣衛指揮使,只不過眼下還在走程序,一時間也沒人擔任此職位。
倒是南北鎮撫使各自迅速有了新人選,其中南鎮撫司面向國內,北鎮撫司面向海外,敵區。故而,南鎮撫司鎮撫使是魏雲山,北鎮撫司鎮撫使就是張鎮。
如此一尊錦衣衛內的大員到了太原,自然也讓王淼不得不心驚膽戰。
“嗯,好。你這太原所倒是不錯,人來得挺齊。”魏雲山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王淼,看得王淼心中發慌,低聲道:“都是鎮撫使教導有方。”
讓王淼心中發慌的是,這還不是魏雲山這凶神在保定百戶所裡傳出來的消息給鎮住了。魏雲山奉了皇帝命令去保定行動,卻不料裡頭空無一官,只有幾個小旗級別的番子在迷瞪瞪地睡覺。魏雲山亮明了身份,卻依舊足足在百戶所裡等到夜幕十分這才看齊全了錦衣衛百戶所裡上下再冊的人員。至於最終結果……
王淼每每想起來都不由不寒而栗。
除了前三個在一刻鍾內到了的,其余人全都被魏雲山打落到了煤礦裡面去當苦力了。美其名曰重新改造,要知道,那可不是當差看管,而是去當苦力。只不過唯一還算讓人心中安慰的是,魏雲山並未革除名冊,讓他們好歹可以有份俸祿照看妻小。
“行了!我也不與你廢話,今日我來是奉了吾皇命令,開展精衛行動!”魏雲山掃了一眼,道:“全體百戶級別的衛所以上留下,其余人待命。”
說完,一行人來到了一個空屋子。魏雲山轉過身,看著緊隨其後的王淼,深深看了一眼:“一會兒,審查司的人會來進行忠誠調查,彼此結對擔保,一人犯事,全部株連。拿不到足夠擔保的,職位先隔著,人回去繼續審查。現在,通過了的,跟我進會議室!”
說著,魏雲山指了指王淼:“你我保了,先隨我進去!”
一刻鍾後,千戶所的一共十三個百戶重新又進來了六個,王淼心中一顫,知道其他其人怕是凶多吉少了。只不過, 惡行的最終結果是直接行軍法還是去當苦力,那就說不定了。
“精衛行動,就是要將整個山西,依舊忠於帝國,於帝國有用之人,以及一切物資、帳冊等重要資料……統統撤入這裡!”魏雲山指了指大同鎮與保定府這兩個點上。
……
山西境內的大車牛馬突然間變得緊俏了起來。
原本三十兩一匹的好馬現在開價五十兩也尋不到了,仿佛有一雙黑手在其中操控,市面上一匹騾馬也尋不到。
九成車行馬商紛紛閉上了嘴巴,然後都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裡。
直到三日後,風聲這才透露出來。
“李鐵匠竟然搬走了,這可是太原府裡最好的鐵匠啊!”慕名來打造佩劍的一個士子站在一處閉門的鋪子門口,納悶了,等他回到府學,一聽人們議論,心中更加感覺奇怪:“奇了怪了,咱們府學的教諭也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