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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大宅裡的中年男子一身暗條紋的白羅道袍看不出一絲煙火氣息,榻上,半眯著眼睛半帶著笑,看起來輕松寫意,十分自如。
這裡是大明新元二六七年的二月三,太陽初升,空氣裡還摻雜著好幾分的寒意。可此間屋內卻是一片溫暖,塌下的火坑燒的熱力十足,屋內每個五步角落裡就擺放著一個火盆。火盆裡白炭靜靜悶燒散發著熱力,不見一絲煙火升出。
屋外雕梁畫棟,屋內陳設奢華,無一不見主人家的豪富。
此人,就是介休,或者整個山西的首富:范永鬥。
“不管如何,這都咱們都算得上好事!”開腔的聲音低沉沙啞,微微有些刺耳,仿佛鐵片刮著鐵砂一樣,這是王登庫,這一回來到范永鬥家中,商議的正是此事。
范永鬥與王登庫一前一後開了腔,屋內的氣氛也活泛了起來,其余六人彼此交頭接耳,都紛紛說著自己探聽到的消息,以及方才爭論不休的觀點。
“要我說,這一趟子生意還是得緩一緩。太原城裡的損失暫時丟了也就丟了,錦衣衛可不是好相與的。”靳良玉的姓很生僻,但亦是這幾大豪商裡的排前人物。他說話雄渾有力,鷹鉤鼻,枯黃臉上的眼珠子咕嚕轉著,很是乾脆利索:“眼下的第一要務,是將上國來使派下的人物給交代好。范家老大在京師不就是已經布局了嗎?”
“沒錯,牙行裡那關系還是我找的。京師裡得先找些亂子,那些滿人眼珠子毒著,不見兔子不撒鷹!”這一回說話的是白白胖胖的王大宇,這位看起來一副養尊處優的模樣,十分機靈,倒是個傳統印象裡的商人。
其余屋內的大商人們,梁嘉賓、田生蘭、翟堂以及黃雲發都是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他們眼珠子毒,手裡頭亦是有好貨。滿人沒幾個懂行的,都得賴著我們。尤其是現在蒙古境內都是滿人的天下了,咱們老西兒往來邊貿,不靠著他們,那真是不行!”田生蘭頓了頓,又道:“尤其是這一回,我和相熟的貝勒爺問過了,會給咱們一回大買賣!”
“老田,你行啊!可不能吃獨食!”黃雲發、梁嘉賓等人都是目光一亮。
田蘭生笑了笑,還未開口,范永鬥輕咳了一聲,道:“咱們晉商在外面,哪裡不是一體行事。尤其是這一回,這個大買賣哪裡是一家一戶能坐定的?就是攝政王老人家吩咐了,也是拿咱們八大晉商當作一體看待。大家心底下有自己的小算盤,我范永鬥清楚。可落在攝政王眼裡,能不能做城事才是關鍵。做好了,一筆寫不出兩個晉字。坐壞了,更是一筆寫不出兩個晉字!”
范永鬥說完,眾人都是面色一肅,紛紛稱是。
田蘭生乾笑了一陣子,道:“對,貝勒爺也是得了十王的吩咐,要咱們一行用事。這一回的買賣,也都是分到咱們一塊乾。”
氣氛漸漸輕松,但還是不少人一頭霧水。事實上,除了范永鬥,這裡幾乎所有人都哦只是拿到了一部分的消息,看到了一部分的面貌。
但毫無疑問的是,這些往來邊貿,做著走私犯禁生意的人都聞到了巨大利潤的氣息。
王登庫沉吟了一下,道:“罷了,我來說說吧。這一回,上國來人,給了咱們一筆大買賣。這一筆,是比起開過初年開中法還要有過之的買賣!”
晉商指就是山西商人,但比起其他的商人,山西商人又有著截然不同的色彩。除了地理上的差異,晉商發家的本事也是截然不同,他們最初的發家不依靠市場,不憑借知識,而是依靠徹底的官府、軍隊。
說起這點,那就要將這開中法說道說道。明白了這一點,才會理解開中法有多重要。
開中法的實行,就是大明朝廷為北方邊鎮軍隊籌集軍餉,實行由商人提供邊鎮軍隊糧、布餉需,換取鹽引,到指定鹽場支鹽和販運鹽斤。明政府通過這一辦法的實施,既解決了北方邊鎮軍餉,又收到了鹽稅,而山西商人也因此而興起。在鹽鐵專賣的古代,食鹽的暴利不言而喻。
而這,也成了晉商初興的開端。
王登庫如此一說,在場眾人除了范永鬥都不由呼吸粗重了起來。
就是范永鬥,當初明白了消息後,也是提前呼吸粗重,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動。
王登庫看著眾人的表情,輕輕一笑,又道:“攝政王要與李自成做一筆買賣!這買賣,就是眼下大明的存亡!是戰馬,是軍器,是暴利!”
眾人目光一瞪,沒有尋常人以為的怒目圓瞪與破口大罵,有的,只是全神貫注的注視。
王登庫將多爾袞的計劃娓娓道來,讓眾人的心情如過山車一樣,起伏不平。
多爾袞的計劃會很簡單,要求八大晉商利用自己的商業能力延緩大明帝國的恢復,並且竭力刺探出大明的軍情。為此,已經有不下三波匠人被高價誘賣到了草原,轉道盛京。經歷盛京一戰的慘敗後,再無一人質疑明軍的強大,每個人都竭力探尋著皇家近衛軍團致勝的原因。
這個時候,崇禎十六年式火銃走上了大家的視野。
盡管晉商們花費不下萬兩的刺探僅僅隻換來十數名低級工匠,甚至有沒有匠都難說。朱慈烺的體系裡,工人是賣苦力的,隻掌握細枝末節的部分工藝,只有匠,有技術才會更多一點了解,也唯有八級大匠才能全面掌握整個火銃製造的全部工藝。
而每一個八級大匠,朱慈烺都用保護一品宰輔一樣的級別來保護著。錦衣衛門對這一手熟門熟路,自然不會讓業余的晉商販子接近。接近都辦不到,更別提誘拐了。
感受到了刺探的難度後,在京的那位滿足上使迅速改變了辦法,開始全面地搜羅大明的工匠。
這個時候的大明,工匠的待遇悄然間開始轉變。
在此亂世,只會種田成了率先餓死的對象。有些手藝的,好歹能夠憑借著手中的本事暫時苟活下來。而只要能活下來,就有很大的機會轉運,比如等到恆信商行、縣衙、州衙、錦衣衛、提刑按察使司、本地各大商戶……總之各種衙門機構的探尋。這些人有的是得了朱慈烺的命令,有的是被各大商戶們看重。總之,在朱慈烺的帶頭下,工匠的地位悄然間得到改善。
晉商們亦是通過五花八門的手段收羅商人將他們誘拐到盛京去,有木匠有鐵匠有石匠,亦是有會煉鐵的,會蓋房子的。朱慈烺一手遷徙空了盛京的絕大多數漢人後,滿清瞬間就感受到了工匠缺乏對生產帶來的極大停滯。
總之,來自清廷林林種種的命令傳達出去,最終一部分落到了滿清的間諜手中,還有許多則落到了晉商的手中。
當然,范永鬥他們是商人,既然是商人,乾活就不是憑空做事。
曾經的清廷做出的對價就是真金白銀。盛京被搬空以後,大玉兒雖然成功撤離大部分滿清王公,還留著一部分的金銀。但清廷的支付能力實際上是大降,再也不能隨心所欲了。
這個時候,另一個誘人的利好來了。
“攝政王開放了大清國境內所有的貿易!東到白山黑水的皮子、人參甚至歷次斬獲的珠寶。西到蒙古草原的皮子、虎骨……以及最重要最重要的,戰馬!這些,攝政王都開放給了咱們!而且,攝政王要與李自成做買賣,扶持順國攻明。以眼下這一番局勢,往後的山西,再也不姓朱了!到時候,光是左右逢源,將順國境內的工匠北運,從草原裡運來北貨,就足夠咱們發大財了!”李登庫說著,有些暢想起了未來,仿佛看到了無數金銀在朝著自己招手。
其余人一樣是老於此道的老手,哪裡不明白這裡意味著怎樣的巨利。
梁嘉賓謹慎地問道:“戰馬南運毫無限制?就是要從盛京運兵甲南下,也沒有限制?”
“一樣也沒有!而且,攝政王已經打通了海上的關系了。到時候,從每年都會有數艘海船在複州登陸轉運到盛京去。咱們還能做起海貨的買賣!”李登庫悠然地說著,發現有些扯偏,輕咳一聲,道:“不管如何,要賣多少戰馬給李自成都可以。要賣多少兵甲給李自成……也可以!”
范永鬥輕咳一聲,道:“攝政王開了腔,要我范家尋的製銃人已經備齊了,鳥銃總歸可以先造起來。這一回,我已經打算了,只要李自成要買戰馬,要多少都賣。只要他將山西的工匠都給我運到塞外去!到時候,他要買鎧甲有,要買鳥銃,一樣也有!”
眾人聞言,不由都是星星眼閃了起來。晉商之首的范永鬥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出手就是大買賣,一開工就是大事業。
要知道,李自成席卷天下,不知道擄掠了多少百姓。裡頭,工匠自然是極多的。不同於大明境內越來越難誘拐的工匠,李自成麾下那些見慣了戰亂的工匠定然是認同“寧為太平狗,不為亂世人”之言的,到時候塞點銀子,許以關外田地,定是歡喜得什麽似的,好騙得很。
一時間,屋內紛紛道起了讚譽之聲。
“還是范兄高明啊!”
“范東家這手段,真是絕了!”
“往後還有好生意,可別忘了老弟我啊!”
……
范永鬥微微一笑:“諸位也別給我范永鬥戴高帽子,方才我范某話亦是擱在那說出來了。這買馬的生意,我看雲發比我做得好,到時候得拜托你。”
黃雲發大笑:“哪裡哪裡……范兄賞口飯吃罷了。”
“與李自成麾下的人做生意,這事兒,我會親自出手。但到時候見了李自成麾下各位大將,比如那劉宗敏就是個蠢貨,隻管放低了架子塞足了大同婆娘與銀子,無往不利。這些,王賢弟、翟賢弟還有靳賢弟都可以試試……還有田兄,梁兄……”范永鬥一個個點著名字,頓時就叫場內氣氛歡快起來,眾人都是心中期待。
“當然嘛……說到底,十王那邊話也傳過來了!”李登庫笑著,沒有在意范永鬥沒有提及自己的名字,他比起范永鬥也不差,更重要的是,比起范永鬥的畫大餅他能拿到的讚賞可就實際多了:“還得這山西……不能再姓朱!”
這時,一陣喧囂的聲音傳來。
隨後,一個老仆入內,輕聲道:“闖王大軍過境了!”
皆休往北,不遠就是太原了!
至於李自成,他身在中軍。這意味著順軍先鋒距離太原更近!
“我去迎順皇!”范永鬥大笑。
“同去!”
“同去!”
“同去!”
……
其余人七嘴八舌,紛紛走去。
太原城內忽然間平靜了許多。
街頭上人少了,就連原來策馬奔騰,行走各城助力一時名士們也走了。韓霖獲悉有錦衣衛護送離開的機會後,第一時間就走了。傅山傅青主看著新朋友草草寫就的書信,搖搖頭,他決定陪一個人。
這個人,叫蔡懋德。
他到了巡撫府,卻不料蔡懋德也並不孤單。布政使趙建極與太原知府孫康周都在。
三位正印官看著傅山到來,都是笑了:“吾道不孤。”
蔡懋德說完,卻是緩緩搖頭:“青主,你應該走的。”
“巡撫大人不也沒走嗎?”傅青主輕聲道:“至少, 我還有劍……能戰鬥最後一刻!”
“吾等,只有心中……節義罷了。”趙建極苦笑著。
孫康周幽幽一歎:“說實在的,我也並非什麽聖人。只是,這一身官皮穿久了,真不願意辜負它啊。身為太原知府,本官……絕不做那失地罪臣!”
轟……
一聲沉悶的炮聲響起,蔡懋德朝著眾人一笑:“本官上城督促防務去了!”
走到半路,晉王派來了王府長史。
王府長史又帶著幾個力士,淒切地道:“蔡大人!殿下請大人盡快修築防務啊!”
裡面,是三千兩銀子。
蔡懋德看了一眼,與另外三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城頭上,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