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貓在窗欄後頭,一臉死灰地瞄了一眼樓下越聚越多的人群,不禁在心中暗暗懊悔自己當初太過貪心,沒有應詔前往鄴城參加朝廷舉辦的開科取士,否則此刻他也不會和曹丕一同被人堵在尊經閣上進退不得。( 就愛看書網)不過現在再怎麽懊惱都已為時已晚,如今整個尊敬閣內只剩下了何晏和曹丕兩人,而據他目測樓下圍攻的士子卻不下百余人。
用"圍攻"二字來形容堵在樓下的眾士子其實一點都不誇張。須知漢儒不似後世明清兩朝的書生那般手無縛雞之力。仗劍遊學對許多士子來說都是家常便飯之事。同樣是與宦官黨爭,漢末的太學生敢拔刀劍直衝皇城,明末的東林黨就只會耍嘴皮子。所以這會兒尊經閣下眾士子"殺曹丕,清君側"的口號決不僅是喊喊而已,他們是真的人手一劍打算取曹丕與何晏的性命。
而最令何晏鬱悶的是,這些堵門的士子絕大多數都是來龍口參加科舉的外來士子,害得他都沒機會上去套近乎。不過好在尊經閣每一層都有獨立門戶,何晏和曹丕在閣內其他人逃走前鎖了二樓,使得圍攻的士子一時半會兒還攻不上二樓。
咚!咚!咚!隨著撞門聲一聲高過一聲,何晏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哭喪著臉道,"伯益怎還未搬來救兵!"
曹丕卻絲毫沒有理會何晏的哭腔。雖然被人指名道姓地喊大喊殺,少年的反應倒是頗為冷靜。不同於懊悔不已的何晏,曹丕既無法離開龍口,也無法選擇自己的父親。但他決不想被樓下那夥人誅殺在這裡。就見曹丕扶著離門最近一坐書架向何晏招呼道,"平叔,搭把手。"
何晏見狀立馬會意地上前幫曹丕推起了書架。可誰知他倆才推動書架,就聽門後有人高聲叫嚷道。"快取火把來!燒死這倆賊子!"
曹丕聽罷神色頓時為之一變。何晏則三步並做兩步地衝到了窗口,待見真有人在樓下取了火折子點火把,這位大才子頓時兩腿一軟癱坐在了地板上,"完...完也!"
與此同時,曹丕手上轉眼間卻多了兩柄短戟。何晏乍見曹丕亮了家夥,當即張大了嘴巴愕然道,"子桓,汝...汝這是要一路殺下去?!"
"尊經閣內滿是書籍,一經起火吾等將死無葬身之地。"言罷曹丕也不管何晏作何反應,直接抬手挑開了門閂。
樓下可是一百來號人呐!汝真當汝是呂布附身啊!一瞬間何晏隻覺自己的頭嗡地一聲變成了兩個大。可是眼見曹丕抬腿將一個守在門口的士子一腳揣下樓梯。何晏還是鬼使神差般地拔出佩劍隨曹丕一起衝了下去。
不得不承認樓梯狹小的空間給了曹丕極大的發揮余地。雖說他年紀小個子也不高,但論打架殺人可比尋常士子經驗豐富。更何況堵在門外的士子根本沒料到裡頭的人真敢出來,猝不及防之下當即就被曹丕殺了個人仰馬翻。
只聽哎喲一聲。一個五短身材的士子被曹丕靈巧地撂翻在地,何晏緊跟上前將劍架在了對方的脖子上,一路押著邁出了尊經閣大門。閣外原本嘈雜的人群眼見曹丕兩人非但敢下樓出來,還抓了個人質做擋箭牌,當即沒了聲響。不過這並不代表諸生會就此退縮。相反人群中火速又竄出了幾個提劍之人將曹丕與何晏圍在了中間。
"讓開!"何晏色厲內荏地揮了揮架在人質脖子上的長劍。想要嚇退諸生。可對方根本不吃這一套,反而持劍齊心朝前邁了一步將包圍圈又縮小了一圈。直嚇得何晏下意識地又往後退了一步。
此時的曹丕卻始終沒說一句話,就見他一戟前指,一戟橫在眉間,對峙於劍陣中央,宛如一頭蓄勢待發的小狼。
"住手!"一聲清脆的嬌叱打破了現場劍拔弩張的氣氛。緊接著就見大批帶甲兵卒魚貫而入將諸生與曹丕等人隔了開來。然而直到蔡吉走到曹丕面前。少年依舊保持著對峙的姿態,絲毫沒有松懈的意思。
蔡吉見狀黛眉微挑,並沒有上前勸解。而是直接轉過身衝著在場的諸生大聲呵斥道,"爾等是要作反乎?"
面對蔡吉嚴厲的質問,多數士子心中萌生了怯意。畢竟他們最初來尊經閣尋曹丕晦氣只是出於一時的義憤填膺。覺得曹操殺婦孺、囚天子惡貫滿盈,既然暫時無法誅殺曹操,那就先找他的兒子算帳。但當有人喊出"殺曹丕。清君側"的口號後,人群中的氣氛頓時變得狂熱。甚至充滿殺意起來。直到此時齊侯駕臨眾人的情緒才算是稍稍平息了下來。
可就算是如此,依舊有幾個士子不甘示弱地向蔡吉爭辯道,"齊侯明鑒!吾等是在誅逆賊,清君側!"
"誅逆賊?清君側?"蔡吉踢了踢腳邊一支已然熄火的火把冷笑道,"用燒尊經閣來誅逆賊,清君側?"
蔡吉的這記反問似一把利劍直接挑破了諸生所戴的"面具",令在場眾人羞愧難當地低下了頭。須知他們中的不少人當初正是因為憧憬尊經閣的藏書,才會不辭辛苦地離開家鄉來龍口求學。可就在前一刻他們卻差一點親手點著這座聞名士林的書閣。現在回想起來,直叫人後怕不已。
然而正當諸生都在低頭反思之時,從書閣中又跑出了幾個鼻青臉腫身上掛彩的士子,看樣子便知剛才被曹丕修理得不輕。不過就算是如此狼狽,這幾人的氣勢依舊遠勝在場諸生。但見為首的高個男子抹了把鼻血,不卑不亢地上前向蔡吉拱手道,"在下清河人卜傑。齊侯明鑒,吾等絕無放火之心,點火把僅是為了逼出曹賊。"
"逼出曹賊?"蔡吉不置可否地掃了對方一眼。不管對方的解釋如何幼稚,這時候敢自報家門的人,終究也算有幾分膽色。所以蔡吉便頷首示意其繼續說下去。
那卜傑見蔡吉沒有在放火燒尊經閣的問題上繼續追究下去,不禁心頭一喜,連忙將矛頭直指曹丕道,"曹氏父子殺婦孺於堂前。囚天子於深宮。此等倒行逆施之舉,堪比昔年國賊董卓。余等在此懇請齊侯遵從衣帶詔,將曹丕祭旗,起兵伐曹清君側!"
卜傑一席鏗鏘之言再一次在諸生之間引起了騷動。蔡吉眼角的余光甚至掃間見站在她身旁的曹丕隱約有些顫抖。但就憑這幾句話,這幾個人就想脅迫她蔡吉,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孤未曾見過衣帶詔,也不知其真假。"言罷蔡吉從袖中取出之前郭嘉給的那紙條向在場諸生朗聲展示道,"孤隻知劉表為求北伐已與袁氏余孽聯手引十萬鮮卑叩關南下。此乃漁陽飛鴿傳書,諸君若不信可上前一觀。"
原來就在劉表調兵遣將與曹操對峙宛城新野一線的同時,遠在漠北的袁譚已然與鮮卑步度根步結成同盟舉兵南下。並對外號稱有十萬大軍。只是由於袁譚等人的起事之地地處偏遠,所以中原這邊尚未得到風聲。倒是龐統用鴿子先一步將北方的異動傳回了龍口。
耳聽將有十萬異族南下,諸生之間頓時一片嘩然。特別是一些來自偏遠州郡的士子這會兒更是心急如焚。沒人上前求證。也沒人會懷疑蔡吉說謊。因為這話出自齊侯之口,更因為漢末塞外異族侵擾邊關已是家常便飯。哪怕是在遠離塞外的荊、揚兩州亦有人取名為"征羌"。
卜傑見蔡吉拋出此等殺手鐧,連忙緊抓曹劉大戰向其逼問道,"齊侯這是要助曹討劉?"
蔡吉橫掃了對方一眼傲然道,"孤尊王攘夷!"
"尊王攘夷?"卜傑沒料到蔡吉會冒出這麽一句。不由楞在了當場。
"尊漢室,攘夷狄。"蔡吉不再理會卜傑,轉而面向諸生宣布道,"在弄清衣帶詔真偽之前,孤不會參與曹劉之爭。但孤也不會坐視夷狄南下!"
"尊王攘夷"一詞源於春秋五霸之一齊桓公所提出的"尊周室,攘夷狄。禁篡弑,抑兼並"。當時中原各諸侯一面忙於內鬥,一面又苦於戎狄等部落的攻擊。於是齊桓公便在管仲的輔佐下打出“尊王攘夷”的旗號,北擊山戎,南伐楚國,並最終成為中原霸主,受到周天子賞賜。就連孔子都在事後評價。"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
在場的多是讀書人,蔡吉話說到這份上已足以表明她的立場。所以下一刻蔡吉回過身。拍了拍曹丕僵硬得已然發抖的肩膀,在其耳邊輕聲細語道,"子桓,隨孤回侯府。"
郭嘉和崔琰遠遠望著蔡吉將曹丕自尊經閣平安地帶出,臉上的表情是各不相同。郭嘉是滿含欣慰笑意,崔琰則皺起了眉頭似乎另有心事。
眼見蔡吉登上了馬車,崔琰長歎了一聲,扭頭朝郭嘉苦笑道,"尊王攘夷...未曾想奉孝竟有效仿管仲之心?"
"崔老莫要誤會。嘉先前給主上的是漠北戰報,並非應對之策。"郭嘉擺了擺手撇親道。
不過崔琰顯然有些懷疑郭嘉的說法,卻聽他半揶揄著反問道,"如此說來,尊王攘夷豈不是主上靈光一現?"
"並非靈光一現,而是主上深思熟慮之策。"郭嘉搖頭道。對於崔琰的這種反應郭嘉並不陌生。當初賈詡剛來齊營時也曾懷疑蔡吉的能力,並試圖左右蔡吉的核心決策。但在經過曹蔡聯姻之戰後,賈詡已然認識到蔡吉是個胸懷大志有著明確目標的諸侯。所以現在賈詡只在戰略戰術上為蔡吉出謀劃策,不再謀求控制蔡吉。郭嘉相信用不了多久崔琰與田豐也會明白蔡吉並非是他們能掌控的諸侯。想到這裡郭嘉便向崔琰勸慰道,"好歹此番未出人命。"
對崔琰來說,這次諸生鬧事確實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並不代表他事先就沒有聽到過一點風聲。相反早在衣帶詔爆發之前,身為冀州名士的他便從好友之間的書信中嗅到了一絲異樣。只是崔琰沒想到河朔的士子竟敢以此等激烈的方式來脅迫蔡吉。而更令崔琰驚訝的是,蔡吉不僅置身控制住了場面,還成功借機向士林宣告了她"尊王攘夷"的宣言。崔琰相信經過今天這場騷亂,河朔士林從此以後不會再為曹蔡聯盟詬病蔡吉。所以這會兒聽罷郭嘉所言,崔琰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道,"主上確實為人睿智寬厚。"
此時此刻感歎蔡吉寬厚的可不止崔琰和郭嘉兩人。站在不遠處看了大半天熱鬧的孫權,眼見蔡吉平靜地離開尊經閣,同樣也是感慨萬千。 話說孫權今日本來也該在尊經閣內與曹丕等人一起抄書,只是自打魯肅回東吳後,孫權的作息多少有些混亂。所以當睡過頭的他匆忙趕到尊經閣時,經閣底下已然聚集了大量前來找曹丕晦氣的士子。
本著君子不立危檣之下的原則,孫權並沒有貿然衝上去,而是混在人群之中伺機而動。畢竟孫權看來自己雖與曹丕碰過幾次面,卻終究談不上很相熟。更何況曹丕要是真死了,曹蔡聯盟必然瓦解。到那時候自己或許還能在東萊渾水摸個魚,甚至取代曹丕的位置達成孫蔡聯盟。只可惜尊經閣下的劇本並沒有按孫權的想法一路演下去。蔡吉的及時出現阻止了曹丕與諸生之間的械鬥,也讓孫權喪失了在暗中下黑手的機會。
不過更令孫權感到意外的是蔡吉對諸生的處理。在孫權的印象當中東吳曾不止一次爆發過此等規模的士林集會,每一次他大哥孫策都會以極其強硬的鐵腕予以鎮壓,不死上個把個人根本不會結案。那時的孫權堅信如果自己坐在大哥的位置上也會像大哥一樣選擇屠戮。因為上位者決不能允許底下有人公然結黨。可是這一次蔡吉並沒有用孫權所熟悉的武力來鎮壓士子,而是親自出面說服了士子接受她的理念。蔡安貞每一次都能以理服人嗎?若是下次她無法說服對方,她又會不會舉起屠刀?這一刻,孫權忽然覺得他對蔡吉的興趣越來越濃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