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韋當街殺趙彥的消息第一時間就驚動了負責許都治安的許令滿寵。此人乃曹操一手提拔的胥吏,素以不避權貴、執法嚴明而著稱。像是曹操從弟曹洪的親戚曾在許都境內多次犯法,滿寵二話不說就將一乾人等一並逮捕。曹洪得知後,先是找滿寵求情,滿寵不肯放人。無奈之下他又去找曹操求情。滿寵便在曹操趕來之前將犯人提前處斬。曹操雖沒能保下曹洪的親戚,卻不怒反喜,當眾稱讚滿寵執法嚴格。後來太尉楊彪因袁術稱帝,而遭連坐被捕入獄。荀彧和孔融雙雙來找滿寵求情,請他不要對楊彪用刑。可滿寵完全無視“刑不上大夫”原則,像對普通凡人一般對楊彪動了刑。不過也正因為對楊彪嚴格拷問而得不到證據,曹操才不得不將楊彪無罪釋放。從而也讓荀彧等人見識到了滿寵有勇有謀的一面。
在聽罷目擊者結結巴巴的講述之後,滿寵立刻就意識到這事一個處理不好,大漢江山非掀起一陣腥風血雨不可。於是滿寵一面派遣手下封鎖現場安撫趙彥家人,一面則親自跑去皇宮向曹操報信。
當滿寵趕到白馬門之時,恰逢曹操等人散席出宮。乍一聽典韋竟當街殺了禦史趙彥,曹操身邊的一乾文武個個都驚得目瞪口呆。與典韋素來交好的曹昂更是一把揪住滿寵,向其求證道,“此事當真?!”
“千真萬確。寵親眼得見,典都尉手提趙禦史首級入了丞相府。”滿寵斬釘截鐵地點頭道。
這下眾人心中的最後一絲僥幸也隨著滿寵證言徹底破滅。荀彧更是趕緊在曹操耳邊小聲提醒道,“丞相此事非同小可。”
相比神色各異的下屬,曹操本人倒是顯得頗為鎮定。卻見他抬手一擺製止了其他想要進言的下屬,轉而面沉如水地下令道,“回府!”
正如滿寵所言,典韋在殺了趙彥之後酒也醒了七八分。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已闖下了大禍。而他之所以提著趙彥的腦袋前往丞相府,倒並不是想找靠山躲避官府的抓捕。相反本著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想法,典韋打從一開始就是要去投案自首的。只不過在他的腦海之中,能管他治他罪的乃是丞相府,而非許都衙門。因此當曹操風風火火地趕回府邸之時,典韋已然跪在了丞相府的前堂,在他的身旁還擺放著趙彥的首級。
曹昂見狀當即轉身跪在曹操面前替典韋求饒道,“父上!典都尉隨父上多次出生入死多年,還請父上饒典都尉一次!”
可曹操既沒理會曹昂,也沒多看一眼典韋。而是直接信步上前拾起地上的首級,肅聲宣布道,“禦使趙彥暗通河內逆賊張晟。現已伏誅!”
如此指鹿為馬的大逆轉不僅讓在場的文武瞠目結舌,就連身為凶手的典韋都忍不住揚起脖子解釋道,“趙禦使乃典酒醉所殺。”
“汝為何拔戟殺人?”曹操扭頭問道。
典韋脫口而出道,“趙禦使當街罵主公。”
“再加條妄議朝政!”言罷,曹操一面將首級交給滿寵。一面沉聲喚道,“校事盧洪。【. 就愛看書網】”
“小臣在。”一個相貌精乾的年輕人跨列而出。
與此同時,站在曹操身後的荀彧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所謂“校事”起先是曹操在軍中設立的一個低級官職,主要負責監督軍紀。統領校事的盧洪、趙達二人皆出身寒門,行事毒辣。以至於曹軍將士在私下裡都說,“不畏曹公。但畏盧洪;盧洪尚可,趙達殺我。”
在迎天子入許之後,曹操將校事的輯察范圍便由軍隊擴展到了朝廷內外。一時間上至朝廷大員下至鬥升小民都成了校事監督的對象。由於充當校事的小吏大多出身低賤。且他們監視的對象明顯以朝臣為主。此舉在士大夫之中引起了強烈的不滿。就連荀彧也認為用小人監督朝臣會擾亂朝政。可曹操顯然已對“廣布耳目”食髓知味。他不僅用“要能刺舉而辯眾事,使賢人君子為之,則不能也。昔叔孫通用群盜,良有以也。”來為校事的魚龍混雜辯護。暗地裡更是擴張了校事的規模來加強對朝廷眾臣的監視。
此刻耳聽曹操當眾點名盧洪,荀彧便知曹操剛才那番話不光是在包庇典韋。而是確實掌握了趙彥與張晟勾結的證據。問題是盧洪等人還調查過那些大臣?掌握了多少證據?曹操這次又打算連坐多少人?
且就在荀彧暗自心驚於校事在許都密布的眼線之時,曹操則用果斷的口吻向盧洪下令道。“汝將校事所察卷宗交付滿令君,助其調查此案。”
“喏。”盧洪抱拳領命後,又轉身朝滿寵作揖道,“洪才疏學淺,趙彥案還請滿令君多加指點。”
饒是滿寵在士大夫間享有酷吏之名,這會兒面對堂堂校事刺舉,也不敢有絲毫怠慢,趕緊謙遜地拱手還禮。
曹操在為趙彥案定完性之後,這才將目光轉向典韋。典韋顯然還沒鬧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依舊跪在地上傻傻地看著曹操。見此情形,曹操暗自在心中苦笑了一下,跟著便輕咳一聲,當眾宣布道,“都尉典韋,與人爭執,錯殺大臣,理應重懲。但念其滅賊有功,功過相抵。現貶為步卒,罰俸一年,以儆校尤。”
聽罷曹操舉重若輕的懲罰,包括曹昂在內的曹軍將領紛紛長舒了一口氣。典韋本人更是結結實實地朝曹操猛磕了三個響頭。不過趙彥的死並不會如此輕易就了結。至少許都的士大夫們不會接受這種顛倒黑白的處理結果。所以曹操在打發走一乾文武之後,獨將荀彧給留了下來。
對於曹操來說,荀彧不僅是他謀主,同時也是替他聯系士林的紐帶。無論是與呂布爭奪兗州,還是奉天子以令諸侯,亦或是決戰袁紹。荀彧總是在曹操最危難的時候,支持他,鼓勵他。為他出謀劃策,為他指引明路。可今晚曹操卻從荀彧眼中第一次看到了名為焦慮的東西。雖然荀彧掩飾得很好,但這騙不了敏銳的曹操。當意識到自己最信任的好友可能正在害怕自己,誤會自己,曹操隻覺自己的胸口堵得慌。
雙方對坐半晌後,曹操率先打破沉寂道,“文若,汝是否以為是孤故意指使典韋殺趙彥?”
荀彧抬頭看了看曹操,長歎了口氣,“趙彥之死純屬意外。丞相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荀彧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讓曹操心口懸著的石塊總算落了下來。卻見他展露笑顏道。“知孤者,文若也。盧洪早已握有趙彥通賊書信。孤正打算以此順藤摸瓜,又怎會派人擅殺趙彥。”
對於曹操的這番解釋。荀彧只能說信一大半,質疑一小半。因為以荀彧對趙彥的了解,趙彥根本就不認識張晟。盧洪所謂的證據多半只是趙彥與河北名士非議朝政的書信。可能其中一二個名士牽涉到張晟案,於是便被盧洪等人攀附成了“通賊”。倘若趙彥還活著,僅這點證據最多只能懲處他一人而已。根本談不上順藤摸瓜這回事。但現在面對已不能替自己貶駁的趙彥。盧洪等酷吏顯然能更容易地網羅罪名攀附更多的大臣。當然荀彧也相信曹操不會蠢到用當街殺人的方式來挑起趙彥案。畢竟這會讓曹操喪失法理的至高點。而朝中的大臣也可利用這一點來指責曹操,進而否認盧洪等人的指控。
思慮至此,荀彧不無擔憂地向曹操進言道,“趙彥已死,正所謂死無對證。朝中大臣恐怕不會信服丞相如此處置趙彥案。”
“不服也得服!撥亂之政,以刑為先。孤推行變法。富國強兵,豈容清議誤國!”曹操的口吻帶著濃濃的殺氣。他當然知道今晚的處置會在明日的朝堂上引起怎樣的震動。但在這件事上曹操並不打算讓步,甚至都不想同朝臣磨嘴皮子。
早在十七年前曹操就已經見識過所謂的清議是什麽東西。那年曹操在濟南國任濟南相。濟南國有縣十余個。各縣長吏多依附貴勢,貪贓枉法,無所顧忌。曹操之前歷任國相皆置之不問。曹操到職後,大力整飭,一下奏免濟南八成長吏。整個濟南為之震動,貪官汙吏紛紛逃竄。曹操本以為自己在濟南國的肅貪之舉能引來朝中清流的響應。從而一掃朝廷內外的貪腐之風。可當時的儒林認為是宦官和外戚的統治造成了黃巾之亂。上至士大夫下至太學生都主張以清議的手段來打擊宦官外戚勢力。曹操恰巧有個做宦官的爺爺,結果鬧得裡外不是人,被政敵擠對得黯然辭官回歸鄉裡。這一呆就是四年。
在隱居鄉裡的四年間,曹操春夏讀書,秋冬弋獵,總算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儒家的清議挽回不了朝野間的頹靡之風。大漢需要雷厲風行的法家之術來重振朝綱。昔年商鞅得秦孝公支持,受封大良造執掌軍政大權,方能在秦國推行變法富國強兵。那他曹操若想以法家之術興漢,也必須先獲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利才行。哪怕得不到天子的支持,他曹孟德也要用雙手抓住權利。
抱著這一決心,曹操選擇了棄文從武。他先是出任西園校尉,後又散盡家財組建義軍,經歷了十多年血與火的洗禮,才獲得今時今日的地位與權利。對曹操來說如今才是他真正大展拳腳的時節,任何膽敢阻撓他變法之人,不論忠奸,不論親疏,皆殺無赦。
荀彧其實一早就知道曹操崇尚法家,有心在大漢推行變法。而這也是他當初選擇輔佐曹操的重要原因。在荀彧看來袁紹、劉表那樣的人就算奪取了天下,也不過是桓、靈兩帝亂政的延續而已。朝堂依舊*,國庫依舊空虛,百姓依舊困苦。大漢需要一場變法來洗滌朝野間的汙垢。而放眼天下眾諸侯,也只有曹操擁有變法的眼界與決心。
然而真當曹操擺出“佛擋殺佛,神擋殺神”的架勢要推行變法時,荀彧的內心深處卻湧起了一絲恐懼。說到變法世人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商鞅變法。商鞅變法的富國強兵固然令後人津津樂道,商鞅本人在推行變法時的“瘋”與“狂”同樣讓人印象深刻。以荀彧對曹操的了解,論執著曹操絲毫不輸商鞅。至少眼前的趙彥案就讓荀彧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秦朝的渭水連坐。當年因幾個臣工在櫟陽集市上毀謗新法,商鞅以連坐之法將那幾個臣工連同集市上數百名商販行人拉到渭水河畔一同處死。據說當時秦人的屍體堆成了小山,連帶著整條渭水都被鮮血染紅。顯然曹操也想利用趙彥案為變法殺人立威。只是這樣做對大漢來說真是福嗎?
荀彧不否認以法家之術變法能讓大漢迅速變強。可變強之後呢?繼續任用小人酷吏?對百姓苛以重刑?那與當年的暴秦國又有何不同。在期盼大漢重生與害怕大漢重蹈暴秦覆轍的矛盾中,荀彧打心底裡希望曹操在變法的問題上能更謹慎一些。不過他也知僅曹操不會因秦朝二代而亡,而放松對變法的推行。於是荀彧決定換個角度來規勸曹操,“丞相明鑒,而今天下未定,丞相若因強行推行新法而與朝廷交惡,豈不是讓其他諸侯坐收漁翁之利?”
“天下未平又如何。 當年商鞅變法之時,天下不也四分五裂。”曹操說到這兒,反倒是饒有興致地向荀彧反問道,“文若,汝倒是說說,何人是漁翁?劉表乎?劉備乎?孫策乎?蔡吉乎?如何坐收漁翁之利?與朝中大臣勾結乎?”
荀彧見曹操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般要力排眾議實施變法,不禁急道,“丞相……”
曹操卻抬手打斷了荀彧的話頭,昂首傲然道,“若是如此,孤就在許都等著他們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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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便說兩句:
談起三國大家想到的總是武將的單挑,謀士的智鬥。其實變法也是三國的重要組成部分。特別是曹魏的變法,對後來的兩晉南北朝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並且如果不談變法,也就無法解釋清楚曹操許多矛盾的所作所為。所以柳丁一直覺得曹操作為政治家的層次與眼光高於同時代的諸侯和謀臣。那個,武侯粉見諒。道德神馬滴~真心不能拿到治國層面上來談。一祭出道德大棒的話,那從商鞅到張居正就都要劃歸“奸臣”了~~~魏武、本朝太祖等更是“反人類”滴乾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