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蔡府君這盆景可是城西賽魯班所製?” 段奎問話的語氣雖雲淡風輕,然蔡吉又怎會猜不透這老兒的花花腸子。不外乎是即想要水車,又怕人坐地起價而已。不過蔡吉打從一開始就沒想親自上陣與段奎等人討價還價。只見她故作驚訝地頷首作答道:“段老好眼力。此物確由賽魯班所製。”
管統聽蔡吉與段奎談起了水車的製作者,連忙上前求證道:“賽魯班?可是那城西工匠頭人?”
“因是此次人。據悉其本姓馬,只因木匠手藝巧奪天工,故被人傳頌為賽魯班。如今看來這賽魯班之名,確實是名至實歸。”同樣聽過賽魯班大名的黃珍點頭解釋道。
“手藝是不錯,就是人太傲氣。”吃過一次閉門羹的段奎酸溜溜地說道。
不過管統對此卻持不同意見,只見他撚著山羊須搖頭晃腦道:“堪比魯班的巧匠,持才傲物些也無妨。”
蔡吉眼見三人你一眼我一語地將賽魯班誇了個遍,倒也不言明自己才是水車的真正設計者,反倒是趁熱打鐵地提議道,“水車的諸多妙處諸君皆已見識。正如黃功曹先前所言,眼下距冬麥播種尚差兩個月,只須加緊趕製水車,今秋各縣便可投入使用。”
哪知蔡吉的話音剛落,先前還在對水車讚不絕口的管統、段奎等人立即就露出了為難之色。段奎甚至還偷偷瞪了黃珍一眼,後者連忙出面改口澄清道:“小府君見諒,老夫等人也想多造水車造福鄉裡。只是眼下蝗災剛過,郡府為安置饑民花費頗多,恐無力再在全郡推廣水車。不若先在黃縣郊外修上一兩架水車以觀成效如何?”
面對黃珍一個勁的哭窮,蔡吉也知經過此番救災之後,再想從這隻鐵公雞身上拔毛恐怕不容易。不過郡府沒錢不代表東萊的富戶們也沒錢。須知通過此次“以工代賑”段奎等東萊豪紳名義上是向官府捐了不少錢糧,但私下裡兼並自耕農、收納丁口可沒做過賠本買賣。所以蔡吉自然而然地又將目光投向了段奎。
然而段奎對蔡吉投來的目光卻恍若未睹,依舊在那裡擺弄著水車默不作聲。至於一向與其抬杠的管統,不知為何也沒有提出讓段奎等豪紳捐錢的提議。當然如果此時蔡吉直接開口的話,應該也能說服段奎等人多少掏出點錢來。但她最終卻並沒有開這個口。
你們幾個以為捂著錢袋子不放,本姑娘就拿你們沒辦法了嗎。行!咱們騎驢唱本走著瞧。蔡吉在內心一邊如此冷笑著,一邊則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歎息道:“罷了,民生多艱,此時再議吧。”
許是沒料到蔡吉會如此輕言放棄,段奎略帶詫異地抬起了頭,卻一時間也看不出蔡吉葫蘆裡究竟賣著什麽藥。不過老狐狸終究還是老狐狸,眼瞅著蔡吉以退為進,段奎反倒是故作大方地宣布道:“小府君莫要灰心。正如黃功曹所言,吾等可先在黃縣造起一兩架水車以觀其效。若是郡府缺錢,老夫願出資為黃縣造第一架水車。”
一架水車?真是好大方呐。蔡吉在心中暗自嘲笑段奎一毛不拔的同時,表面上依舊還得向其躬身致謝道:“吉在此先代黃縣百姓謝過段老高義。”
總之這一次的商討對蔡吉來說似乎是一無所獲。她既沒有說服管統等人向朝廷上貢,也沒說服段奎等人支持她向全郡推廣水車。但蔡吉本人對此卻並不在意。在她看來只要讓管統、段奎二人對水車產生濃厚的興趣,那她今日開會的目的就算是初步達成了。至於向朝廷上貢以及捐助造水車等事那是通過了最好,
不通過也無妨。而她眼下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一個字——等。 事實上,蔡吉也沒等太久。翌日下午,當她正爬在書案上編寫數學教材之時,卻見張清風風火火趕到了後院。而他一跨進書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豎起大拇指衝著蔡吉誇讚道:“小主公,真神人也。”
蔡吉聽張清如此一說心頭不由一動。不過她表面上還是不懂聲色地吹了吹尚未乾涸的墨跡,然後抬頭朝著一臉興奮的張清反問道:“張大哥何出此言?”
張清見蔡吉一副不明就裡的樣子,以為她還不清楚外邊所發生的事。於是乾脆一屁股坐在蔡吉面前興致勃勃地問道:“小主公可還記得曾說過要送那賽魯班一筆橫財?”
“確有此事。”蔡吉擱下毛筆點頭應道。
“哈!小主公,汝知否?此事成真了!”張清一拍大腿激動地說道:“從今早起,就陸續有富戶豪紳駕車前往城西求見賽魯班,說是要他出面幫他們的莊子造水車。而今那些牛車、馬車早已將西城堵了個水泄不通。還有人說段奎昨天夜裡就已親自找過賽魯班。當然也是為了水車之事。”
大魚終於上鉤啦!聽罷張清的這番介紹,蔡吉心頭懸著的那塊大石總算是落了地。沒錯,她當初之所以會一邊在段奎等人面前演示水車的功用,一邊卻又並不堅持以郡府的名義向東萊全郡推廣水車,要的正是眼前這般的轟動效果。
須知東漢末年流行的是豪族地主田莊經濟。而這種田莊經濟是一種典型的自給自足經濟形式。田莊內有農業、手工業生產,還進行一定的商業和高利貸活動。崔實的《四民月令》記載了當時典型的田莊:田莊土地面積廣,種植著粟、粳、稻、麥、豆等各類糧食作物,以及胡麻、苴麻、藍、地黃等經濟作物,還有瓜、韭、蔥、蒜、薑、芋等蔬菜,田莊內廣植松、柏、桐、梓、漆、棗、桑、竹等林木,有養蠶、紡織、染色、製鞋、製藥、製蠟、裁縫等手工業生產,並有許多釀酒、醋、醬、飴糖等產品加工和製造農具、兵器的作坊。從《四民月令》的記述可知,這種進行多種經營的地主田莊,各類生活資料基本上都可自給自足,一般不需要通過交換。
故像段奎這樣的豪族地主一般都不怎麽關心自耕農的死活。因為哪怕莊外餓殍遍野,只要莊內豐衣足食,那豪族地主們照樣可以過得有滋有味。甚至可以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期盼著農民破產,如此一來便可兼並其土地,並將其收納為田莊中的徒附,或是乾脆使其淪落為奴隸。指望豪族地主出資為官田興修水利,無疑是在期盼狼為羊看家護院。所以蔡吉一早就已料到段奎等人不會心甘情願地出資幫助百姓興造水車。
不過連年的旱災在逼迫自耕農破產的同時,也在影響著田莊的糧食產量。故豪族地主們不可能真反對水車的應用。相反水車作為一項可促進農業生產的新興發明理應會被地主們追捧才對。這從段奎、黃珍、管統三人最初見到水車時的反應就可以看出,他們其實還是十分眼熱這一農業利器的。
所以蔡吉打從一開始就計劃將水車高價賣給那些豪族地主,而非像上次救災那樣只求他們捐錢。為此她特地讓賽魯班做了那個精致的水車盆景,以期勾起段奎等人的興趣。另一邊蔡吉又故意隱瞞自己是水車設計人的事實。而是將賽魯班推為自己的代理商,讓段奎等人去找賽魯班洽談置購水車之事。
就眼下城西人頭攢動的架勢來看,大魚小魚皆已咬鉤。至於這場計劃最終能否成功,還得看賽魯班本人的表現。說起來這也算是蔡吉對賽魯班的一次試探。試探其是否真適合做自己的合作夥伴。
想到這兒,蔡吉又向張清問道,“那賽魯班答應了?”
“答應。怎麽不答應。清聽人說那賽魯班也不報價,隻讓那些人自己報價。說是出價高者先造。雖說離秋播尚有些時日,但誰家不想。眼下一架水車已叫價千貫。”張清咂舌道。
拍賣?!哈,這賽魯班還真有點做生意的天賦。就不知他人品是否真靠得住了。畢竟在飛來橫財面前能把持得住的人並不多。不過蔡吉在心裡雖然如此思慮著,可她表面上還是同張清半開玩笑道:“千貫並非天價。現下一石谷子早已買到了五十萬錢,甚至在一些郡縣還是有價無市。折算下來這一架水車不過值兩石谷子而已。要吉說是那些豪紳佔便宜了呢。”
張清聽蔡吉說兩石谷子換輛水車還是豪紳佔便宜,不禁暗自感慨自家小主公可比那賽魯班還會漫天要價。
而就在兩人閑聊之時,鈴蘭忽然來報說是賽魯班此刻正在太守府門口求見。張清一聽賽魯班來了,不禁一頭驚訝道:“賽魯班這時候不在城西做生意,來太守府做什麽?”
但此時的蔡吉卻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衝著鈴蘭點頭道:“有請。”
於是不一會兒的功夫,鈴蘭便領著賽魯班來到了蔡吉的書房。只見這老兒依舊是一副不修邊幅的邋遢模樣,但手裡卻捧著一隻頗為精致的漆器盒子。在看到蔡吉之後,賽魯班先是恭敬地向她叩拜行禮,跟著又抬起頭用頗為複雜的眼神打量了蔡吉一番,然後將手裡的那個漆器盒子推到了她的面前。
蔡吉見賽魯班一來就向自己獻上一個盒子,而且還不做任何解釋,不由好奇地接過盒子打開一看,卻發現裡頭赫然躺著兩根閃閃發亮的金條。一旁的張清在瞥了一眼之後立馬就倒抽了一口冷氣。畢竟以賽魯班這幅尊榮怎麽看都不像是有金子的模樣。至於蔡吉則當場將蓋子一合抬頭問道,“馬伯,這是何意?”
“不瞞府君。昨日管郡承來找老夫說什麽都要買下府君的那兩張圖樣。這便是賣圖錢。”賽魯班直言不諱地回答道。
用黃金換圖紙?想不到管統還有如此手筆。不過這也可能是袁紹給他的活動經費。反正不拿白不拿。就不知這賽魯班有沒有露我老底。想道這裡,蔡吉趕緊追問道,“哦?管統來找汝買圖樣?那汝可向其提及此圖為本府所畫?”
“府君當初來取盆景時交代過不許向外人提及此圖為府君所畫。老夫自然也不會多言。”賽魯班說到這裡,又看了蔡吉一眼問道:“城西那些來訂做水車的人都是府君安排的吧?”
“沒錯。此事確由本府安排。”蔡吉點頭承認道。其實倘若當時段奎等人肯出錢資助郡府造水車,那蔡吉自然也會令賽魯班幫他們免費造水車,其花費遠少於現下這般搶購。但人有時候一旦自私了,就會目光短淺,目光短淺了, 就容易中圈套。所以這事怪不得蔡吉狡猾,賽魯班刀快,要怨只能怨段奎等人太摳。
但賽魯班並不知道其中原委,所以他依舊不解地問道,“府君為何要如此行事?府君若想造水車,大可發張手令征召我等為官府製造水車。”
面對賽魯班的疑問,蔡吉倒是極為坦誠地兩手一攤苦笑道:“因為這水車在馬伯手中可以漫天要價,而在本府手中就只能白送。”
賽魯班雖不知蔡吉與管統、段奎之間微妙的關系,但眼見蔡吉年紀幼小,便多少理解了她的這番苦衷。於是賽魯班當即拍板道,“那等造好水車,分完工錢之後,老夫再將剩下的錢送來。”
“馬伯且慢。此番汝等造水車所賺之錢,是汝等的辛苦錢,本府分文不取。”說著蔡吉將面前裝有黃金的盒子在賽魯班面前晃了晃道:“這才是本府的酬金。”
賽魯班釘是釘鉚是鉚地堅持道:“這可不成。雖說咱造了水車,可若非府君的圖樣,咱又怎知這天下間還有水車這東西。所以這錢府君一定要收下。”
蔡吉見賽魯班如此仗義,在感動之余,不由心生一計向賽魯班“馬伯若是覺得這錢太多,拿得不安心的話。大可分出一部分捐給官府用以修建更多的水車。”
“捐給官府?這同分給府君有何區別?”賽魯班一頭霧水地問道。
“有區別,當然有區別。”蔡吉板著手指向賽魯班分析道,“馬伯將錢分給本府那是私交,而將錢捐給官府則是功德。本府可憑此事發布榜文表彰汝之義舉,並將汝任命為工匠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