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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穿殘漢》第10節 蜀郡張松
迎著那雙熟悉而又熱切的雙眸,荀彧知道今日他要不給出個說法,曹操是不會滿意的。其實荀彧剛才所列舉的三項阻力並非蔡齊獨有,曹魏方面也有相似的問題,甚至在某些方面可能還比蔡齊更為嚴重一些。所以荀彧本人並不讚同魏國像齊國那般大張旗鼓地推行新政。可怎奈曹操和蔡吉都推崇法家的申韓之術,雙雙以打擊、抑製地方豪強為己任。此外與蔡吉相比,曹操對那些危害其統治的士族名士從不手軟,哪怕對方是已然追隨他多年的荀彧也是一樣。

 好在對於如何應付曹操,荀彧心中早有腹稿。且見他胸有成竹地拱手進言道,“君上明鑒,臣以為均田與民,開設軍府之事,宜循序漸進,不可操之過急。”

 “哦?如何循序漸進?”曹操不動聲色地緊盯著荀彧追問。

 “度田地,擴軍屯。”荀彧不假思索道。作為汝潁世家的代表人物,荀彧提出加強屯田,毫無疑問是在向曹操表忠心。那他此舉會否遭到世家大族的敵視呢?答案是:不會。因為荀彧提議的是加強“軍屯”。軍屯乃是以軍隊且耕且守,以戰養農。軍屯的軍戶本來就是魏軍直接控制的人口,加強軍屯自然不會損害到世家的根本利益。故而荀彧此舉既滿足了曹操強軍的需求,又大大地降低了曹操與世家大族之間的矛盾。

 此刻聽罷荀彧所言的曹操卻是低頭不語,讓人一時間瞧不出喜怒來。直到半晌過後,他方才開口問道,“擴軍屯?擴往何處?”

 “三輔之地。”荀彧篤定地答道。三輔指的是長安周邊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以及弘農郡西部,這一地區本為西漢的京畿要地。誠然光武帝將都城由長安遷到了洛陽,但長安依舊是東漢數一數二的大城,絲綢之路的起點。然而自打董卓裹挾漢帝重回長安,對京畿各地那是橫征暴斂,濫殺無辜。待到董卓伏誅,賈詡又唆使其殘部圍攻長安。致使三輔之地戰亂四起。餓殍遍野,昔日的膏腴之地轉眼間便成了人間煉獄。在天災與兵禍的雙重威脅下,聚居在三輔的宗室、勳貴、富豪紛紛與天子一起出逃他鄉,從而留下大片無主之地可以任由官府收歸國有重新分配。

 果然曹操聽罷“三輔”二字。頓時就來了興致。只見他起身走到掛有巨幅地圖的牆面前,伸手撫摸著地圖上長安的位置,不禁感慨萬千地吟誦道,“漢之西都,在於雍州。寔曰長安。左據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華終南之山右界褒斜隴首之險,帶以洪河涇渭之川。眾流之隈,汧湧其西。華實之毛,則九州之上腴焉;防禦之阻,則天地之隩區焉。是故橫被,三成帝畿。周以龍興,秦以虎視。及至大漢受命而都之也,仰悟東井之精,俯協河圖之靈……”

 曹操此刻所頌乃是班固的《西都賦》。此文描繪了西都長安的壯麗與宏大。特別是當曹操詠誦到,“九市開場,貨別隧分。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闐城溢郭,旁流百廛。紅塵四合,煙雲相連。於是既庶且富,娛樂無疆。都人士女,殊異乎五方。遊士擬於公侯,列肆侈於姬薑。鄉曲豪舉,遊俠之雄。節慕原嘗。名亞春陵。連交合眾,騁騖乎其中。若乃觀其四郊,浮遊近縣,則南望杜霸。北眺五陵。名都對郭,邑居相承。英俊之域,紱冕所興。冠蓋如雲,七相五公。與乎州郡之豪傑,五都之貨殖。三選七遷,充奉陵邑。蓋以強乾弱枝。隆上都而觀萬國也。”荀彧恍惚間仿佛看到了昔年大漢萬國來朝的盛世景象。

 刹時一種維護大統一,重現華夏帝國的使命感在荀彧的心中油然而生。於是下一刻就見他豁然起身,信步走到曹操的身旁指點江山道,“留侯曾言,夫關中,左崤函,右隴蜀,沃野千裡,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製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君上若兵屯三輔,不出三年,便可重現千裡金城,得雄兵十萬。屆時大魏雄師劍指漢中,張魯必望風而降。漢中一下,則西蜀門戶洞開,劉璋乃豚犬之輩,君上取蜀亦是易如反掌!”

 荀彧這番話可算是撓到了曹操心底的癢處。須知曹魏的東面是實力雄厚的蔡齊,南面則有長江天險橫臥在曹魏與東吳之間。故而以曹操目前的實力最為可取的出路便是向西攻取人口眾多、資源豐富的漢中與西蜀地區。

 然則看似魚腩的漢中、西蜀兩地也不是說吞就能吞的。因為在其北方還有盤踞著涼州眾軍閥與胡羌諸部。尤其是人稱“錦馬超”的馬超素來野心勃勃,當年還曾趁著曹操受困當陽之際以叩關求封為由出兵圍攻涼州州治冀城。反觀曹操這邊歷經一年多的休養生息,目前雖已穩住了魏國境內的局勢,但在對外軍事上卻依舊只能處於守勢。而照荀彧的預計三輔地區的軍屯至少得在兩三年後才能形成可以出擊的戰鬥力。這兩三年間如何確保以馬超為首的涼州軍閥不再侵擾關中,甚至先他一步染指漢中,便成了曹操急需考慮的問題。

 想到這裡,曹操不由將右手輕叩著地圖上涼州的位置向荀彧詢問道,“馬超小兒狼子野心,若其從中作梗,又怎生是好?”

 荀彧早料到曹操會有此一問,當即拱手應答道,“君上勿憂,馬超殘暴少謀,涼州百姓皆視其為賊。鍾校尉與韋使君已聯絡涼隴豪強胡部共抗此獠。”

 曹操聽罷荀彧所言,臉上露出了欣慰而又滿意的笑容。要知道曹操眼下在軍事上還未完全恢復元氣,在政治上又丟了漢天子這杆大旗,致使他無法再像前幾年那樣動輒興兵數萬討伐“逆賊”。不過曹操佔據著華夏文明的精華腹地,這令曹魏得以在文化、思想上對周邊地區形成形成一種無形的吸引力。雖說這些地區的文人士大夫以及宗族勢力乃是受中原文化的感召方才愛屋及烏地親近曹魏政權。卻足以令曹操在道統上相對馬超、韓遂、張魯等地方割據勢力形成優勢,從而使得荀彧、鍾繇等人能借助後世所謂的“軟實力”和“巧實力”來製衡對手。正因為如此荀彧一直以來都小心謹慎地維系著曹操與儒林之間的關系。畢竟在硬實力尚未恢復的情況下,曹操若再與儒林交惡,那曹魏可就連僅剩軟實力也喪失殆盡了。

 然而就在荀彧建議曹操在三輔地區擴充軍屯的檔口,被曹操視作魚腩的張魯、劉璋二人卻正在為爭奪東川打生打死。而這場戰爭的原由還得從十年前說起。興平元年,時任益州牧的劉焉因發背瘡而死,其子劉璋被推選為益州牧。在後世的記述中劉璋多以懦弱、無能乃至婦人之仁的面目示人。可實際上這位二世主卻在繼任益州牧後不久便殺了他老父的情婦。而這位能使鬼道,有少容的情婦正是張魯的母親。關於劉璋為何殺張母,各種說法不一而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劉璋和張魯就此成為死敵。劉璋想要從張魯手中奪回父親委任給張氏的漢中與川東。張魯則是一心想要入侵川西,成為蜀地之王。雙方就這麽你來我往打了十年。

 值得一提的是張魯和劉璋都沒有參與一年多前在襄陽舉行的分封大典。以五鬥米教起家的張魯自然是沒把劉協放在眼裡。話說。曾經有人在漢中地下挖到了玉印,於是便有部眾要尊張魯為漢寧王。唯有功曹閻圃向張魯勸諫說,“漢川的百姓,戶口超過十萬,財富很多而且土地肥沃。四面地勢險固;上可以匡扶天子,那就成為齊桓公、晉文公之流,最差也是竇融之類的人,可以不失富貴。現在承製設置官署,勢力足以決斷事務,不用稱王。希望您暫且不稱王,不要先招來禍患。”張魯猶豫了片刻之後,聽從了閻圃的意見,但他同時也真把自己當做了漢中的土皇帝,不再理會漢天子。

 劉璋說是身處成都因消息閉塞錯過了分封大典。但實際上他也是存了自立之心,不願意搭理偏安一隅的劉協。只不過隨著川東戰事吃緊,漸漸覺得支撐不下去的劉璋遂在延康二年年初派遣別駕張松出使襄陽向漢天子納貢稱臣,意圖借助漢室之力來對付宿敵張魯。

 張松,字子喬,蜀郡成都人。時任益州別駕的他才情不凡,見識通達。可惜由於外表其貌不揚,身形又為人短小,張松常常會受人歧視,從而致使他性格乖張。行為放蕩而不治節操。不過此番上京納貢,張松倒是沒有像以往那樣因身高和外貌的缺陷而受到輕視。相反負責接待的孔融倒是對他禮遇有加。這令張松頗為感動,沒幾天兩人便結成了莫逆之交。

 這一日,孔融又在府中設宴款待張松。菜過五味。酒過三巡後,孔融端起酒盞向張松敬道,“恭喜子喬,天子即將頒旨冊封劉使君為蜀公。”

 聽聞劉璋即將成為繼曹操、蔡吉、劉備、孫策之後第五位獲得分封的諸侯,張松的臉上並沒有顯露出完成使命的喜悅之情。說到底論才智,論氣度劉璋皆非張魯之敵。要不是仗著其父劉焉遺留下的偌大基業。劉璋怕是早已敗於張魯之手。另一方面張魯現在士氣正旺,又豈會因漢天子的一道聖旨就輕言撤軍。想到這兒,張松不禁晃動著手中的酒盞,悵然一歎道,“可惜僅憑蜀公之名,恐難擋張魯兵鋒。”

 誠然張松一語道破了劉協政令不出王畿的尷尬,頗不給襄陽小朝廷面子,孔融卻是沒有跳起來指責對方的大不敬之語。相反他還順著張松的話頭附和道,“漢室傾頹,天子蒙塵,子喬欲解東川之困,還須另請高明。”

 張松聽出孔融話裡帶話,連忙擱下手中酒盞,恭恭敬敬地拱手求教道,“還請少府指點迷津。”

 孔融等的就是張松這句話,只見他故作謙遜地擺了擺手道,“指點不敢當。依老夫之見,貴主與荊公同為漢宗親,子喬何不求助於荊公?”

 “荊公?”張松聽罷孔融所言,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低頭陷入了沉思之中。在張松看來劉備雖也算得上是一方霸主,但與曹操、蔡吉、孫策相比僅有半州之地的劉備還是弱了一點。反倒是魏公曹操不僅實力雄厚,還能通過攻打漢中來實現圍魏救趙以解東川之困。於是下一刻就聽張松脫口反問道,“為何不是魏公?”

 孔融當然不會替曹操說話,這不單單是因為他在骨子裡瞧不上靠閹宦起家的曹氏一門,更為重要的是一旦劉璋向曹操求援讓曹軍師出有名拿下漢中,無疑會對剛剛在襄陽站穩腳跟的漢室形成巨大的壓力。無論是孔融,還是劉協都不希望看到曹操再次壯大。至於張松向劉備求援後會否引狼入室,那可就不是孔融需要考慮的問題了。甚至在孔融看來,劉備的實力越強越能替漢室牽製北方的曹操。

 所以這會兒的孔融連忙當著張松的面揭起了曹操的老底,“子喬有所不知。自赤壁、當陽接連兩敗後,魏公早已元氣大傷,如何能助貴主脫困。反觀荊公為人弘雅有信,雄姿傑出。其帳下關、張二人,皆萬人之敵也。貴主已得天子冊封,張魯若繼續倒行逆施,兵犯蜀境,依荊公之急公好義,必會出手相助貴主。”

 張松出川後倒也沒少聽人談論當年的赤壁之戰和當陽之圍。只不過出於慣性思維他還是在潛意識裡將曹操視作早年那個挾天子以令天下的當世梟雄。直到此刻聽完孔融的介紹,再結合自己之前的所見所聞,張松方才心念一動,開始重新審視起天下大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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