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張氏一聽到自己要被休,嚇得臉色煞白,淚水更是流個不停,她的一兒一女,更是撲通跪了下來,向著幾個族老不住的求情。
可在座的所有吳郡朱氏的男人,絲毫不為所動。要知道,黃公這一生活人無數,他的寬宏大量,仁善無雙是舉世聞名的,他這樣的人都忍無可忍的斥責朱張氏做惡多端,他們吳郡朱氏要是還留著這個惡婦,那家族的門面何在?天下人又該如何談論他們吳郡朱氏?
於是,在在座的人紋絲不動中,朱張氏被拖了出去。而朱張氏本人,直到一張休書扔到臉上,直到收拾好東西,與同樣哭個不停的婢婦上了驢車時,她還沒有明白,自己到底是做了什麽惡事,竟至惹怒了黃公?明明這些年來她都收斂了不少,都已經行事不再“直接”了啊!
這一邊,姬姒自是不知道朱張氏那裡的變故,她放出那番話後,心裡痛快了不少。就在這時,姬姒一眼便看到,姬道朝這邊跑來了。
姬姒連忙迎了上去,她扶住幼弟的肩膀,笑道:“怎麽樣,拜在了哪位先生門下?”姬道神采飛揚地叫道:“姐姐,你怎麽就知道我一定能拜在一位先生門下?”這時的四大學館,雖然大開門坎,允許各路學子前去學習,可實際上是很看重天賦和才學的,而其中天賦特別出眾者,更是可拜在某位先生門下,成為其人弟子。
姬道笑嘻嘻地說道:“我那先生姓周……”他剛說到這裡,陡然的,前方的河堤下,一陣優美鏗鏘的胡琵琶聲飄轉而來。
胡琵琶。是北方人追捧的樂器,在這南方卻是不受歡迎的,而眼下這琵琶聲一出,姬姒便聽出演奏者技藝極高,幾乎可以稱得上美妙絕倫,不由轉了注意力。
這時,姬道叫道:“大哥。我那些同窗都去看了。你也看看吧。你不知道這彈奏胡琵琶的人是誰吧?前陣子不是從中原遷來了一些大族嗎?有一個大族子弟,還是出了名的名士,他不服氣這建康士族們罵他們是“荒傖”。正在那裡向人挑戰呢。”
姬姒還待再聽,姬道已扯開她的手,一溜煙跑到了他的同窗那裡了。
望著小少年那神采飛揚,快樂無比的模樣。姬姒暗暗想道:我還真是因噎廢食,竟然因為阿道是個惹禍的麻煩體。就把他關在家裡讀書,像他現在這樣子,那是多麽快活!
這時,秦小木在她身後說道:“大郎。我們也去看看吧。對了大郎你還不知道吧,那個名士,就是謝十八郎從揚州迎回來的那位好友。”
姬姒一怔。說道:“原來是那個人。”
姬姒幾人趕去時,一路上驢車紛紛。舉目所及之處,一個個前來看熱鬧的,除了士族郎君寒門子弟外,居然還有不少是建康有名的名士。
望著這些衣袖翩翩,風度不凡的名士們,姬姒想道,也不知謝十八的那個朋友,是個什麽樣的人。
漢一朝,相人時喜歡相骨,而魏晉以來,時人相人,喜歡相風神,也就是相氣質風姿。這些號稱名士的,其中多數都長相一般,可他們自有一種無法言喻的風度,讓人一見便為之仰望,便為之心折。
就在姬姒東張西望間,她漸漸發現,後面趕來看熱鬧的人中,還真有不少俊彥,如後方那輛驢車裡端坐著的憂鬱美男子,便是與姬姒有過一面之緣的建康五美男之一的文都,再看前方不遠處,更有蕭奕的驢車在駛過。
街道越來越擁擠了,對著那些尖叫的,歡喜得近乎瘋狂的小姑們,姬姒轉頭說道:“走快點,再不快走,就沒位置了!”
幸好,河岸很近,不一會功夫,姬姒便看到了那個站在河岸邊,身著一襲淡藍色袍服,廣袖在風中飄拂,正低著頭,以一種悠然自得的姿勢抱著胡琵琶彈奏的北地郎君。
這郎君二十七八歲,臉上總帶了幾分笑,他面目清美文雅,竟是個美男子!
這人,就是謝琅特地趕去迎接的好友?
此刻,正是這個美男在彈奏胡琵琶。就在他悠然自得的彈奏了一會時,人群中,一個中年士族冷笑著叫道:“博陵崔子度,這就是你所謂的挑戰?胡兒玩意,沒的傷了我們的耳朵!”
那美男崔子度聽了這中年人的譏嘲後,不但沒氣著,反而樂了起來,他哈哈一笑,洋洋得意地說道:“我崔子度今日不但要傷了你們的耳朵,還要傷你們的眼睛!”
聲音一落,他轉頭高喝道:“樂起!”
轉眼間,河水中的幾條畫舫裡,傳來了一陣笙樂。
笙,是先秦之樂,此時已經不流行了,就在四周的士族們開始冷笑時,突然的,從那些畫舫裡,緩緩走出了一個個戴著紗帽的歌伎。
這些歌伎,臉上戴著紗帽,身上的衣著,卻極其怪異,它既不是今世的上襦下裳,也不是漢時的深衣,它十分繁複,卻帶有一種古樸遙遠的滄桑感,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華美。
這些歌伎,每人手中拿著一卷竹簡,一邊緩步朝著岸邊踱來,她們一邊搖頭晃腦的讀著竹簡上的內容,可同樣怪異的是,這些歌姬發出的每一個音,眾人都聽得一清一楚,就是無人懂得!
就在四周的士族都安靜地看去時,崔子度站在土坡上,張揚的冷笑道:“號稱中原正朔的君子們,是不是看不懂這些衣飾,也聽不懂這些書簡了?”他高聲叫道:“現在向你們展示的,是先秦時的齊宮女子服,以及齊國正音!”
卻原來,秦始皇統一六國時,除秦以外的諸國文字著作,通通給廢去,那一次秦始皇焚書坑儒後,天下間,大量的文字和著作,以前曾經喧嘩一時的宮禮宮樂,華服盛裝,都已消失。
而崔子度之所以拿出齊國的東西來損這些南方士族,卻是因為,六國時,秦朝並不是中原正朔,秦國歷來與北方的蠻族通婚,在當時的幾百年中,秦國是被排斥的,是被稱為中原正朔的趙齊韓等國看不起的!
現在,崔子度把齊樂齊衣齊文字拿出來,卻是在打些號稱中原正朔的南方士族的臉!
就在那些歌姬上了岸,散在兩側後,畫舫中,又是一陣樂音傳來,這一次,那樂音卻換成缶,隨著那沉悅而古老的樂音響起,一個個身著晉時官服的歌伎,蒙著臉,邁著男兒才有的莊嚴緩慢的步履走了出來。
看到那些歌伎一進一退,一旋一轉,看到那崔子度在一側豎起一塊空白屏風後,寫起了一個個眾人都認不出的文字,一時之間,姬姒的左右,那些不可一世的士族們,一個個都漲紅了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邊,崔子度還在得意洋洋地叫囂,“整個建康,便無一個飽學之士,讀得我手書的文字,看得懂我的禮樂麽?”轉眼他冷笑起來,“《左傳》曰:“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我華夏一族自古以來,便是浩蕩大國,便以文章服飾華美而自得。卻不知你們這些號稱華夏正朔的子弟,又是哪一點特別傑出了?”
叫到這裡,他哈哈大笑,“原來這就是中原正朔,這就是衣冠之地,佩服!崔子度好生佩服!”
崔子度這個人,可也是有名的名士,上一次時,那清河崔氏之子也曾向南方的士族們發起過挑戰,可那清河崔氏之子名望並不大,吸引的人並不多,他展示的,也是並不久遠的九章算術,哪像這個崔子度,他向眾人展示的,是遙遠的先秦時期,曾在中原大地上華美流唱過,曾讓這些閱讀諸子百家的子弟們,從內心深處便深深向往過的東西?
看到周圍的士族們都漲紅了臉,看到一個個士族氣得都要吐血了,看到不遠處,以詩書傳家著稱的陳郡袁氏的幾位小郎和小姑,一個個都氣得跳了起來,看到那些寒門子弟一個個正襟危坐,嚴肅又仰慕地看向崔子度。秦小木湊到了姬姒耳邊,小聲說道:“大郎,這人寫的那幾個字,我都識得。”轉眼,他又小聲說道:“這些歌伎行的晉禮,有兩個小地方是錯的……”略頓一頓,秦小木說道:“大郎,論中原正朔,血統高貴,誰又及得上你?大郎,要是你此刻站出去,定然會天下張目,世人仰望了!”
姬姒沉默了許久,她沒有回答秦小木的話。
就在這時,場中的表演再變,竟是先秦時最流行的缶、琴、瑟、編鍾、竽幾種樂器合奏起來。
也不知是彈奏這些樂器的人太過了得,還是這本來就是先奏時的一支名曲,幾乎是樂音一入耳,眾人便完全癡了醉了,四周的士族,更是隱隱生出一種退意。
姬姒的旁邊,一個名士的輕歎聲傳來,“這樂音巍巍然,浩浩然,充滿大國盛世才有的氣派,一定是周王室鼎盛時的傑作。要壓下這種音樂,除非是上次我們送陳太衝出使時的那個白衣小姑前來,只有她的笛音,才稱得上一時絕唱。”另一個名士則說道:“那個小姑?當日驚鴻一眼後,我也曾問過謝十八,哪知那廝總是笑而不言,明顯是不想把那個小姑推到人前來!”
轉眼,這名士又道:“罷了罷了,今次就由著這崔子度得意罷!”
見到姬姒低頭尋思,秦小木小聲說道:“大郎,你真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