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閱讀
王宗弼抬頭看了一眼灰沉沉的天空,朵朵雪花輕輕飄下,他抬起手臂,看見雪花在自己手中融化。 》,在雪花消失前,他握緊拳頭,將其碾碎,刀刻般的眉頭微微皺起,不知在想些什麽。
成都就在他腳下,他站在太元門,為蜀主王衍把守著蜀國最後一道生死命門。
蜀中並不多雪,如今雖說已至冬月,卻也不見得比往日寒冷,因是今日這雪便顯得有些突兀。雪有些大,飄落在城頭,蓄積在將士們肩上,為這座城裝點上了一層不同尋常的色彩。
城池是冰冷的,王宗弼的心也有些冰冷,他回頭看了一眼宮城。內裡隱約傳出的樂聲,似是錯覺又似乎真實,然而卻實實在在讓王宗弼的心頭又寒了幾分。
他身份尊貴,深得王衍信任,受封為齊王,在往日裡,他是蜀國權貴中最志得意滿那極少的一撮人。但到了今日,即便是他,也感到深深的不安,這份不安中,還有他不願承認但無法否定的恐懼。
唐軍勢不可擋,已然攻進鹿頭關,漢州已在敵手,那唐軍兵鋒,距離成都,不過一口氣的路程了。
兩個月前,誰也無法料到,一片太平之相的蜀國,會突起烽火,更不會有人想到,這片烽火會瞬間灼穿整片蜀地,直達成都。擁有無數山河之險的蜀國,在短短兩月時間裡,江山支離破碎,如同衣衫整齊的女子,還沒反應過來,所有的遮掩就被撕碎,變成赤身**面對唐軍。
蜀國上下,人人自危。
五六日前,遊覽山河的王衍歸至成都時,百官及嬪妃出迎,此時的王衍,竟然還沒有半分惶急之態,他走到嬪妃中,上下其手,嬉笑怒罵,更令宮人排成回鶻隊形,擁他入宮。
執掌蜀國大權的王宗弼,腦海中又浮現起他人向他說起王衍當日做派時的情景。他攥了攥拳頭,心頭的陰霾比這天色更加濃鬱,身上的甲胄在這一刻愈發顯得沉重、冷硬,而少有人知道,在這份冰冷的軀體中中,卻掩藏著一顆躁動的心。
有宮人前來通報,王衍與太后稍後將來慰勞將士,讓王宗弼即做準備。
準備?王宗弼心中冷笑一聲。
他招來自己的心腹,用盡量平緩的語調問:“都準備妥當了?”
“一切都已妥當,萬無一失!”
王宗弼點了點頭,放眼看向城外,農田、大河、林木,一望無際,一切都與往日沒有什麽不同,紛紛揚揚的雪花,編織起重重簾幕,讓人看不到更多東西。
一片冰天雪地中,望著儀仗耀眼、緩緩而來的王衍,王宗弼胸腹中卻有一團火在燃燒。
帝王?
他嘴角微微一動,一絲冷笑若隱若現。
王衍尚且知道他的身份,在如今這個國家存亡的危急關頭,他沒有吝嗇自己的財物,往日裡,三千裡錦繡蜀地之物力,皆為其一己之歡心,而現在,他終於知道他需要分一杯羹給他的將士。哪怕這杯羹跟整個國庫比起來微不足道,但即便是為保他能長久放肆享用國庫,他也要分出這一星半點。
“吾卿辛苦。”王衍端著帝王架子走上城頭,對前來行禮的王宗弼如此說道,雖然極不適應冰天雪地裡親冒風寒,但他仍舊說服自己做戲不妨做得足些。
“臣等為國效力,不敢言苦。”王宗弼起身,似笑非笑,看向王衍的目光有著不加掩飾的戲謔,“陛下不辭勞苦巡遊諸州,才是辛苦。”
王衍眉頭微皺,有些不愉快,心想便是你王宗弼想要委婉諫言,卻也不挑挑時候,而王宗弼的口吻語氣,也讓他聽了著實不喜。
徐太后雖然不滿王宗弼的“無禮”,但眼下還要仰仗對方把守城池,抗拒唐軍,所以她勉強耐住了性子,不失高貴而雍容的笑道:“唐軍來勢洶洶,護衛蜀國的重擔,就交給卿家了,還望不要讓陛下失望。此役之後,卿家之功績,必定彪炳史冊,供萬世敬仰!”
“彪炳史冊,萬世敬仰?”王宗弼眼中的戲謔之色更濃,他放肆的直視著徐太后,冷笑道:“如此功績,怕是人臣所不能為也!”
感受到王宗弼今日的反常,王衍終是耐不住性子,他乃一國之君,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蜀中誰人敢如此陰陽怪氣跟他說話,當下怒斥道:“放肆!王宗弼,你此言何意?人臣不能為之,難道你想做人君不成!”
面對帝王之怒,王宗弼卻無半分惶恐之態,笑意愈發冰冷,“古人有雲,人君唯賢者能居之。然而陛下自繼位以來,驕奢淫-逸,不務正業,以至國政荒廢,百姓疾苦,陛下但可自問,可能評一個‘賢’字?”
“大膽!”王衍怒不可遏,便是徐太后性子溫婉些,此時也臉色大變,君王的權威不容侵犯,挑釁者必使之死,否則國法不存,國將大亂,“王宗弼,你簡直目無王法,你是想謀反不成?!來人,給朕將其拿下!”
風雪似乎更大了些,風聲怒號,掩蓋了天地間一切雜音,王衍的帝王之令在此時尤其顯得清楚,然而他話音落下半響,卻是沒有半分回應,四下臣子,竟無一人行動。
王衍臉色驟變,他環顧左右,看到的卻是臣子、近侍低頭縮腦,退避三舍的模樣,唯獨他的君令,被拒之千裡之外。這一幕讓王衍臉色刹那間變得蒼白,但隨即又被怒火充得通紅,以至於他的身子都顫抖起來。
“不曾有帝王之功,亦不見有帝王之相,倒是帝王架子充足得很!”王宗弼冷笑不已,不再浪費時間,裝模作樣拱了拱手,“陛下與太后,還請回宮歇息,這成都之事,臣自有主張!”
“爾敢!”
“王宗弼,你竟敢以下犯上,軟禁陛下?!”
王宗弼揮了揮手,冷漠道:“送陛下和太后回宮!”
心腹將士蜂擁而上,行動間衣甲相碰,一片金戈之聲,不容分說,將王衍、徐太后並一乾內侍,裹挾其中。
政變,或者說叛亂,過程順利的不敢想象,蜀國權臣王宗弼,劫持蜀主與太后,這件事竟然就這麽簡單辦成了。
囚禁王衍與徐太后之後,王宗弼迫不及待辦了兩件事。
第一件,打開國庫與內庫,將其中財寶悉數納入私囊;第二件,派遣信使面見唐軍安撫使李嚴,請求投降。
李嚴接到信之後,立即呈報皇子李繼岌與李繼韜。
不日之後,李嚴率先趕赴成都,安撫王衍、王宗弼;又數日,唐軍開赴成都,李嚴遂率蜀國君臣出城,在李繼岌馬前投降、請罪。
李繼岌代大唐朝廷當面宣布赦免蜀國君臣,王衍、王宗弼等面向東北拜謝,隨即為唐軍開道,領唐軍入城。
這一日,同光三年十一月二十六,蜀亡。
唐軍自九月十八日伐蜀,至蜀國滅亡,用時不到七十日。
大唐兩月滅蜀,消息傳出,天下震驚,諸國驚惶,群雄失措。
與蜀國大捷的奏報同時呈現於李存勖面前的,還有一份軍報。只不過相比之前者,後一份軍報雖然也極為重要,但此時卻不在志得意滿的李存勖眼中。
契丹攻陷扶州,李從璟領幽州軍,開赴渤海。
洛陽,大雪。
李存勖登上高樓,望盡洛陽風景,千裡冰封、萬裡雪飄的豪邁景象中,他身姿挺拔,笑容昂然。
大雪落在他的黑色大氅上,成了他英明神武的點綴。
“酒來!”李存勖伸出右手,緊隨他身後端著美酒玉杯的敬新磨,趕緊遞上一杯酒。
李存勖滿飲一杯, 哈哈大笑,他對天下大聲道:“這天下,終歸是我李家的!”
身後敬新磨等人,無不俯首帖耳,敬仰萬分。
這一日,王宗弼盡集蜀宮奇珍異寶,進獻於李繼岌,請為西川節度使。
李繼岌絲毫不多看這些珍寶一眼,隻對王宗弼笑言:“天下即是我家,天下之物本為我家所有,何用爾等來獻?”
李繼岌收下了王宗弼進獻的珍寶,卻不買帳,同時,他為大唐收下的,還有蜀地十鎮、六十四州、二百四十九縣,以及無數鎧甲兵器、金銀錢帛。
大唐如巨帆,乘風波浪,欲征服四海,廓清宇內,其態乍看勢不可擋。
有誰能看得到,這艘鐵甲巨艦,會在滔天巨浪中,有沉入海底的一天?
唯一看得到的那個人,現在距離蜀地、洛陽千裡之外的北方,頭頂風雪,獨領一軍,深入未知之地,不言不語,以一地戰一國,與中原王朝未來最大的敵人生死相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