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秋風颯颯漸生寒,房中亮起燭火時,第五姑娘捧著一支竹筒進門,“大明安求援信。”
求援信李從璟沒有看,只是讓第五姑娘歸檔。因了無論大明安在信中如何言語,他都不會改變已有的謀劃,而對於扶余戰事進展,他也知曉得很清楚,無需去看大明安信中定然會有所誇大的敘述。
轉顧桃夭夭,李從璟問:“巴蜀戰事如何?”
埋頭書堆的桃夭夭,將整理好的書冊翻出一疊,頭也不抬的說道:“勢如破竹。”
“兵至何處?”
“鹿頭關。”
李從璟暗暗點頭,不再多問。以大唐如今國力,攜滅梁之余威伐蜀,又有郭崇韜作為實際統帥,攻打蜀國勢如破竹順理成章。鹿頭關是成都最後一道門戶,蜀一旦失去鹿頭關,也就意味著亡國在即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李從璟手中有三件大事在不分先後進行。首先是李彥超、彭祖山攻打遼東的行動如火如荼,其次是“化賊為民”之事的大張旗鼓,再次是將全軍核心補給點前移到營州。
第一件事幾乎是按部就班,盧龍軍和新軍自營州開拔之後,一路以猛虎搏兔之勢,直撲建安。耶律欲隱兵敗營州的消息傳回耶律阿保機耳中時,李彥超、彭祖山就已到了建安城下,大軍行動的速度很快,為的是力求在耶律阿保機做出應對舉措前,火速拿下遼東。
營州是前線,按理說後勤補給點不應設在營州,而應該放在稍微靠後的地方,例如說薊州、平州。然而幽州軍是要北上的,現今的前線,不日就會變成後方。另外,李從璟攻克營州是掠地,要將其永久變成唐鏡,在營州“化賊為民”等諸項民政也在進行,將補給點放在營州,也是對民政諸事一種態度上的支持。
營州民政諸事,“化賊為民”是重中之重,也是難中之難。為做成這件事,在莫離拿出綱領後,以杜千書為首的文吏集團,首先開始在營州算民。算民的目的,在於統計耕田,營州的耕田自然是不夠的,為此,接下來的事情便是勘察、劃定墾荒區域。不僅如此,李從璟更從盧龍調來了大量農具、糧種,以供百姓耕作。
這些事情處理得差不多時,“化賊為民”的主體陸續出山,山民、義軍、馬幫、賊寇等,一批批走出山林,來到營州城。
在此之前,黃宗、許伯先、陸君嚴等先期接受招安,已然成為幽州軍一方主將的三人,手捧杜千書手書、文吏抄錄的招安文書,在一幫文吏的陪同下,深入群山、下到縣鄉,現身說法,招撫“賊-民”。
黃宗、許伯先、陸君嚴昔日不過是一方賊王,麾下之眾區區數百人,合在一起才有八百之眾,因從李從璟征戰,有功,得受封賞,如今不僅搖身一變,由賊及官,顯赫人前,光宗耀祖,麾下部從更是無不過千,當真是土雞變鳳凰。這樣的誘惑力,對山中那些“賊王”無疑是致命的,人生在世,七尺男兒,誰不圖個功成名就、威風八面?寧為一小吏,不做綠林王。這就是這個時代的現實。
再者,李從璟的威名早已傳遍盧龍,不說望風歸附,權衡利弊之下,稍微清醒些的都能認清形勢。
因此,黃宗、許伯先、陸君嚴一回行走,就帶出來萬千人丁。
回到營州城,李從璟召見三人,好生將其誇讚了一番,記功厚賞不提。
然而人性畢竟複雜、人心畢竟難測,卻說當日接風宴上,有夜郎自大者擺弄姿態,自持身份,對李從璟執禮不恭,仗著自己部從多,提了許多要求,例如耕田要好,糧種要多,農具要全,冬衣要厚等等。
黃宗、許伯先、陸君嚴等人,見那人如此狂妄,頓時不喜,又是惱怒又是慚愧,好在李從璟大人大量,不予計較,竟然都應了那人的要求。黃宗等人不解,也無法多言,那人得意洋洋,鼻孔朝天,傲慢之態盡顯。
菜過五味、酒過三巡,李從璟看似隨意問黃宗,“黃將軍此番為我大唐招撫流民,長足跋涉,可謂勞苦,帶回人丁萬千,可謂功高。然不知山中流民,可是盡數招撫出山了?”
黃宗先是自謙,然後實誠道:“尚有一些山民,不願出山。”
“哦?這卻是為何?”李從璟看似不解的問,“可是本帥的撫民之策不夠寬仁、實惠,不能使山民暖衣飽食?”
“軍帥撫民策之寬仁,亙古少有,我等百姓視之如甘霖,暖衣飽食、安居樂業不在話下!”黃宗實話實說,頓了頓,面色有些複雜,“然而有些山民,頑性難改哎,實在鄙陋!”
“頑性難改”李從璟狀若深思,沉吟一番,轉顧問莫離,“何謂頑性?何謂頑性難改?”
莫離怎會不知李從璟心思,聞言立即語帶憤然道:“山民之中,多有從賊者,行殺人越貨之事,有魚肉鄉裡之實,名為山民,實為山賊!此輩之人,嘯聚山林,喪盡天良,為害一方,實為不當人子之輩!”
莫離說得憤然,李從璟一聽,頓時比他還要憤慨,拍案而起,滿面怒容,“豈有此理!”在場多有百戰軍將領,他手指這些人,痛心疾首道:“我等大唐將士,為護衛邊境安寧,讓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奮不顧身,經年累月與契丹蠻賊廝殺,多少熱血兒郎,血灑疆場,馬革裹屍!如此數十年,直至今日,方有克平州、複營州之舉!在此期間,多少忠魂埋骨他鄉,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而現在,在這裡,竟然有如此狼心狗肺、喪盡天良之輩,戮我同胞,害我手足,亂我家園,他們哪裡是唐人,分明是蠻賊,是契丹的內應!若非如此,怎能在我大軍背後捅刀子,行這等背宗忘祖之事!”
李從璟越說越激動,雙手忍不住顫抖,看似就要克制不住。
李紹城、孟平、蒙三等對視一眼,紛紛起身離案,大馬金刀,躬身立於殿中,抱拳道:“請軍帥下令,剿滅此等害國害民之賊!”
三人都是浴血虎將,齊聲一喝,殺伐之氣盡顯,隨即,殿中百戰軍將領齊齊出列,憤然請命,一時之間,暴烈之氣充斥殿中,立即讓殿中那些才歸附的“賊王”目瞪口呆。
黃宗、許伯先、陸君嚴三人瞠目結舌,怎麽也沒想到事情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他們也是山賊出身,雖說頂了個“義軍”的名號,但事實就是事實,眼見李從璟和百戰軍諸將如此面目,都手腳木然。
李從璟的怒氣不見半分消減,諸將請命後,他大手一揮,“孟平聽令!”
“末將在!”
“山賊之輩,罪無可恕,著令你帶領本部人馬,後日出營,進山滅賊!”
“末將領命!”
“黃宗、許伯先、陸君嚴!”
黃宗等還未從震驚中回過身來,聞言一震,立即起身聽命。
李從璟目光冷硬的掃了他們一眼,“爾等熟悉營州地形,著令你等,協助孟將軍,剿滅山賊,不得有誤!”
黃宗、許伯先、陸君嚴等不敢怠慢,大聲唱諾。
變故來得太突然,直到李從璟剿滅山賊的軍令下達,殿中那些“賊王”多還不敢置信。先前那位神態傲慢,要求甚多的首領,此時臉色慘白如紙。他心中惶恐而極度不解,不是說李從璟寬仁有加,待民如子麽,怎麽這般暴戾?
軍令下達,李從璟怒氣好似平息了不少,他揮手讓諸將落座,這才看著殿中諸位“賊王”,“護邊擊賊,此為盧龍大局,亦我大唐大局,能從此大局者,為我兄弟,榮辱與共,同生共死!亂我大局者,為我仇敵,不共戴天,我必滅之!”
諸人心驚,唯有附和。
李從璟對眾人的反應很滿意,面色稍緩,笑了笑,又舉杯道:“當然,在座都是我盧龍豪傑,諸位能引部接受招安,從此為良民,助我盧龍保境安民,就是我大唐的英雄,我必厚待之!”
這話說出來,一口酒喝下去,在座“賊王”這才稍稍心安。先前那依仗自己部從多而夜郎自大的首領,此時心亂如麻,恨不得立即反悔,收回之前他所提的那些要求。
這頓宴席,讓這些桀驁不馴的賊王,第一次認識了李從璟是什麽人。
多日之後,當孟平帶著無數人頭歸來時,這些“賊王”“賊-民”們終於意識到,從今往後, 在營州這塊地方,不複有賊!
禦下之道無非恩威並重,李從璟的“化賊為民”之策,本就是善待從良者,懲罰冥頑不靈者。他需要一個絕對穩定的後方,所以他不允許營州還有半個山賊,也不允許接受招安的山民,還有什麽其它的心思。
說到底,營州民政諸事,是為征討契丹服務的。就如幽州民政諸事,眼下也是為軍事服務。軍民如魚水,相互依存,不可分離。剛柔並濟,長久之道。
要將一個地方變為自己的疆土,最重要的不是駐軍,而是讓這裡的百姓與自己榮辱與共。如此一來,縱然有外敵入侵,何時不能得萬千大軍?李從璟讓賊-民變成良民,給他們土地,給他們家,讓他們在這裡扎根,就是要他們為自己守住這塊土地,因為到了此時,他們的利益已經一致了。
“化賊為民”之後,考慮到人丁仍舊不足,李從璟還是從盧龍遷徙了一些百姓過來,以充實營州人口和後備防衛力量,當然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就在李從璟即將離開營州,與耶律阿保機展開決戰時,大唐征伐蜀國的戰役,也進行到了最後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