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同光四年前後那場持續半旬的大風雪之後,這段時日以來,遼東的老天爺好似睡著了一般,再也沒有興致天女散花,撒下一場大雪。天無大雪,冷風仍是吹得緊,天空陰沉得如同一隻鍋蓋,讓天空下的人倍感壓抑。
城郭長寬不過三裡的泊汋城,如今正被圍得水泄不通,層層疊疊的白色帳篷前,萬千契丹戰士正在沒日沒夜攻打城池,殺聲晝夜不息,聞之令人膽寒。
前些時候因為隨盧龍軍征戰遼東有功,被立為安北營的新軍將士,正在城池內外拚死力戰,洶湧的城頭已經徹底燃燒起來,戰火毀壞工事,也吞噬生命。無論是城頭、箭樓,還是藏兵洞外,都在上演一場場驚心動魄的慘烈廝殺。
**豬**豬**島**小說 www.; 從馬背上下來的彭祖山臉沉如水,一言不發大步進帳,甲胄上血跡密布,遮蓋了盔甲原本的顏色,顯得異常猙獰。
方才他帶領從建安城趕過來,援助泊汋城的安北營將士又力戰了一陣,仍舊沒能突破契丹軍的防線,反而折損不小,這讓他的心頭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
四日前,他率領援軍抵達泊汋城近郊,那時契丹軍已經對泊汋城猛攻多時。這四日來,彭祖山領頭衝陣,與契丹軍拚殺了不下十來次,希望能突破契丹軍陣,但每次都是折戟而歸。其中有幾次,安北營甚至差些被契丹軍合圍吃掉,若非他反應快,見勢不妙撤出戰鬥迅速,就要出師未捷身先死。
四日來,隨他救援泊汋城的五千安北營將士,傷亡頗大,彭祖山嘴上不言,心中卻如在滴血。安北營一萬將士,從入營那日開始,便是由他訓練,出征遼東,他又是主將,損失一個,他都心痛如絞。
然而,比起將士傷亡,更讓彭祖山感到痛苦的,是他至今仍無法突破契丹防線。
“軍帥出征渤海,讓本將鎮守建安城,便是將遼東、將整個大軍的後背交在了本將手上。大軍遠征渤海,戰線拉得這麽長,傻子也知道後方穩固的重要性,而一旦被敵軍抄了後路,饒是大軍在前線取得再輝煌的戰果,也會成為無根之木,陷入絕境。保衛遼東,保衛補給線,這份重擔,軍帥交給我安北營,是看得起我彭某人,也是看得起我安北營全營一萬零三百一十八名將士!”
彭祖山雙眼通紅的盯著面前各部指揮使,語調悲壯,因為接連大戰,每一陣又都是身先士卒,彭祖山不僅身上大小傷口達到十余處,其中臉上一刀傷疤,從左額蔓延到右臉,更是差些削掉了他鼻子,若非頭盔夠硬,他現在早已成為一具毀容的屍體。這條疤痕委實太長了些,怎麽看都顯得猙獰,隨著他吼出最後一句話,傷口又一次崩裂,滲出絲絲黑血。
彭祖山伸手胡亂抹了一把臉,這一下拉破了傷口,鮮血流得更凶了,親衛看不過去,衝上來為他包扎,彭祖山一把推開親衛,抽出橫刀,狠狠斬在身前桌上,盯著主將,聲音嘶啞,低吼道:“但我等戰了四日,竟然都沒能擊退蠻子大軍,實在是奇恥大辱,更愧對軍帥對我等的信任!”
話盡於此,深呼了口氣,繼續說道:“契丹蠻子攻城布置周密,咱們衝陣這麽多次,他們應對我們兵力始終就那麽多,我部在城外作戰,的確可以分散契丹蠻子一份兵力,為泊汋城減輕壓力,但狗-日的蠻子太多了,如果我們不能破陣,擴大戰果,擊退這三萬蠻子,依照眼下的局勢,泊汋城早晚不保!”
因為接連作戰,早不知上回飲水是什麽時候,彭祖山嗓子已是燒得快要冒煙,這些話從他喉嚨裡吼出來,極為沙啞,充滿一股悲愴的味道。
“蠻子軍陣左翼稍弱,那是我們唯一的可趁之機。眼下,要攻破蠻子軍陣,只能由一部充當鋒刃,從中軍突入蠻子陣中,吸引蠻子合圍,引起蠻子軍陣變動,這樣其他部才有可能趁機突破蠻子軍陣左翼,從而破陣!”
說到這,彭祖山對一名指揮使道:“柯山茂,本將再撥給你一個指揮,下次與蠻子交陣時,你看準時機,待本將突入中陣,蠻子軍陣合圍時,你就突破其左翼!記住,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你要是給本將搞砸了,老子砸了你的軍旗!”
一名和彭祖山差不多年紀的部將,聞言抱拳,咬牙道:“將軍放心,末將若誤了事,甘願提頭來見!”說完,驟然反應過來,變色道:“將軍,你要親自做餌?這萬萬不可!”
說罷,慷慨請命,“末將願意代替將軍,去衝那蠻子的中陣!”
彭祖山臉上的傷口流血不止,被他幾把胡亂抹下,整張臉都已與關公無二,這幅景象落在諸位部將眼裡,猶如針刺在心口,柯山茂話音未落,諸將爭先喊道:“將軍,末將願替將軍!”
“都給老子閉嘴!”彭祖山不耐煩的斥道,“是老子是安北營的主將,還是你們是?這是軍令!”
“將軍!”諸將還想再勸。
“好了!交戰兩日,屢次陣戰,寸功未立,爾等還有心思在這做婦人之爭?!”彭祖山怒喝一聲,一拳狠狠捶在案桌上,但他用力太狠了些,竟是直接將案桌砸裂。
諸將無不面色羞愧,有那性子烈的,已是雙全緊握,手背上青筋暴突。
彭祖山在案桌後坐下,示意已等待得心急如焚的親衛上前,來給自己包扎傷口,頓了頓,緩和了一下語氣,“泊汋城不能丟,遼東不能毀在我彭祖山手上,更不能毀在安北營手上。否則,我無顏面見公子。”
擺了擺手,“都滾吧,不要妨礙老子療傷。”說到這,補充道:“兩個時辰後,集結再戰!”
諸將面面相覷,最終隻得抱拳退下。
走出大帳的眾位指揮使,臉色都不好看,一位指揮使走在柯山茂身側,對他道:“將軍執意以身犯險,我等奈何?”
柯山茂抬頭看了一眼這陰沉沉的天色,寒聲道:“主將若死,我等身為部將,軍法就不去說了,日後還有什麽臉面披著這層鐵皮?”
說完,再不發一言,大步離去。
那位問話的指揮使,看著柯山茂離去的背影,陷入沉默。
他知道,柯山茂已經打定了注意,往下要死戰。
念及於此,這位指揮使也快步回營。
安北營才剛剛脫去了新軍的身份,軍中士卒,在此戰前,還只是一些民夫。但他們這些指揮使、都頭,卻已征戰多年。
安北營的確是新軍,但新軍未必就不能死戰。即便是士卒不能死戰,但他們這些出自百戰軍的老兵們,卻從不缺乏死戰的勇氣!
大帳中,剛包扎完傷口的彭祖山閉上雙眼,安靜養神。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如芒刺在背,疼痛難忍,而每一道傷口,都如有萬千螞蟻在啃食血肉,令他痛苦萬分,然而他的臉色卻沒有半分變化。
圍攻泊汋城的蠻子,戰力不差。接下來的這場戰鬥,彭祖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但他不後悔做出這樣的戰術安排,因為這一戰,他不能輸。
閉著眼,彭祖山思緒飄飛。
“公子,四年前,從晉陽到淇門投奔你的幾人,莫離已是第一軍師莫神機,是你真正的左膀右臂,孟平已是中軍主將,執掌百戰軍最精銳的中堅力量,逢戰必先破敵,就連章子雲,也成了統領鎮治的官吏翹楚,唯有我這個被老將軍派來照顧你的人,至今未有寸功當初,他們都還只是一群乳臭未乾的小子啊,而我早已是老將軍的軍中宿將!”
“這回你讓我做這安北營的主將,一給就是一萬將士,讓我能夠指揮千軍萬馬,沙場建功,這是多大的榮耀啊——孟平那小子,立功那麽多,現在不過是統領三千人嘛!”
“公子,當初你在淇門建軍,連三千人都湊不齊,而現在,你看看,幽州軍何其兵強馬壯!這四年來,你帶領大夥兒轉戰南北,救澤潞,克懷孟,河上大戰敗王彥章,更是一戰攻破梁都,何其壯哉!本來,末將以為滅了梁國,你會挑一處肥缺出任節度使,卻不曾想,你偏偏自請到盧龍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跟契丹這幫蠻子死磕。起初末將是真不理解啊,你說你圖什麽?”
“後來眼見你在盧龍的種種舉措,末將就是再沒心沒肺,也知道公子你的心裡,裝了我們這些人一輩子也裝不下的東西。”
眼簾閉合的彭祖山嘴角微微動了動,像是在笑,這讓一旁時刻注意他狀態的親衛,感到一陣莫名其妙。
傷口滲出一滴血,順著他嘴角的弧度滑下。
“在淇門時,末將就知道公子志向遠大,卻不知道,公子的胸懷也那般大。現在,末將也許仍舊知道得不透徹,但是沒關系,至少‘護邊擊賊’這四個字,末將記住了。”
“護邊擊賊,公子,你還才及冠沒多久啊,卻已在為了盧龍邊地, 為中原千萬漢人不受蠻子荼毒之苦,甘願戰於國門外,我彭祖山再粗鄙,也知道,絕對不能拖你的後腿!”
不知何時,彭祖山的手用力握緊了那柄飲血無數的橫刀。
帳外,戰鼓轟鳴,金戈鐵馬。
同光四年正月二十四,申時,彭祖山率領安北營五千將士,為救援泊汋城,身先士卒,第十一次與契丹軍血戰於城外。
其時,衝陣中,彭祖山身中十數箭,甲胄零落,血透五官,猶且死戰向前,口中高呼:“我乃公子麾下,大將彭祖山!”
鏖戰多時,不惜深陷重圍,終於換得安北營稍稍撼動契丹軍陣。
緊要之時,皇甫麟率領援軍趕至,遂助安北營突破契丹軍陣。
當日,三萬契丹軍,不得不放棄攻城,後退十裡。
戰後,被親衛背回大營的彭祖山,血流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