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檀州至雲州,需得經過順州、儒州、媯州、新州,一路向西渡桑千水,而新州又是威塞節度使的地頭。 整個幽雲,若有後世的眼光去數那十六州,現下卻是有五個節度使了,除卻大同、威塞節度使,尚有朔州振武節度使、應州彰國節度使。只不過另外四個節度使節度的地頭,加起來還不敵一個李從璟盧龍節度使罷了,由此也可見盧龍擔子之重,因是說大唐北境防禦草原民族的半壁江山都在李從璟手裡,絲毫也不為過。
也正因手握北境防禦責任、力量的半壁江山,李從璟才絲毫不敢大意,但凡對“護邊擊賊”有用之事,即便是要付出一些代價,他也願意去做。且不說他心中的抱負,便是現實的責任,也使得他不得不如此。如今契丹勢大,長城之外能與契丹對抗的勢力,正在被耶律阿保機一一剪除,此時李從璟若不趕緊外結“盟友”,內交幽雲諸位節度使,一旦風雲有變,形勢可就艱難了。
再往遠處看,李從璟如今出鎮盧龍,有防禦契丹,處理邊境軍政的便利,對如何破契丹之勢,他也有八字方針,但這個方針能夠順利實現,實現後是否真正讓契丹大亂,或者說能破契丹的國勢到什麽程度,目前都是無法預料的。
再過兩三年,天下就將大變,李從璟也不可能繼續坐鎮盧龍這一隅之地,再無他坐鎮盧龍時,幽雲防務,就得交給接班人和幽雲其他節度使,他們能夠擋住契丹馬蹄,或者說能否遏止契丹發展勢頭,就是到時候的迫切問題。
所以,李從璟要趁他如今還在幽雲的時候,多做一些謀劃,多落下一些棋子,以保證這盤棋不會在日後走樣、毀局。
這是他的遠謀。
很多時候,決定一個男人成就的,就在於他的眼光和遠見。
豐、勝情勢緊急,容不得李從璟在路途中停留,況且這一次他名義上還是“秘密”西行,所以在路過新洲時,他沒有去見威塞節度使。
說起來李從璟與新州也是頗有淵源的,去年被李從璟攻克平州後斬殺的盧文進,之前就曾是新州的將領。
過新洲,李從璟一行人至桑乾水。
在桑乾水,李從璟與人作別。與他作別的不是別人,而是那位身姿出塵、不辨雌雄的劍子。李從璟往北去雲州,劍子往西,踏上他的西歸之路。
桑乾水碧綠無波,清澈處可見河中遊魚自在遨遊,山巒與藍天白雲之景落入水中,美輪美奐。河面上有漁船來往,河床外不遠處有人家,一座路邊酒攤酒旗招展,四野有野草蓬勃。
這裡沒有血與火中金戈鐵馬,有的只是漁舟唱晚,空氣中散發著寧靜祥和之氣。
第五姑娘去叫了幾條漁船過來,為眾人充當渡船,只不過李從璟一行人人數有些過於多了些,且不言他的近百近衛,便是劍子的同門師弟也有二三十人。漁船不大,數量也少,要渡過眾人,要來來回回許多趟。
被第五姑娘叫過來的漁夫,見到李從璟這些人個個帶刀,還有不少負短弩的,因生存艱辛而布滿風霜的臉上,都流露出畏懼之色,一舉一動憑空多了許多拘謹。待離得近了,瞧見眾人要麽個個神色冷峻,一身精悍、殺伐之氣,如同地獄中走出來的修羅,好像會見人就殺一般,要麽個個長衫古劍,風姿不凡,如同遺世獨立的天外來客,哪一個都不像是正常人,驚駭下竟然倒撐長蒿,想要掉頭就跑。
第五姑娘氣得直跺腳,正要呼和手下軍情處銳士去將船攔下,手持長劍的劍子忽的從河床掠出,腳尖在河面上輕輕點過,鴻雁點水般飄過河面,穩穩躍上跑得最快的那艘漁船船頭。
然後,那些漁船就全都又倒了回來。
王樸不禁擊節喝彩,“好身法!”,
最後,人馬分成數批上船渡河。
李從璟不知從何處撿來一截樹枝,在枝頭拴了一根線,綁了一個小物件伸進河裡,就這麽坐在船頭。
難得伸出寧靜之地,李從璟愜意非常,眼見四周景象,脫口而出:“一代江山如畫,風物向秋瀟灑。水浸碧天何處斷,霽色冷光相射。荻花洲,掩映竹籬茅舍。雲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
劍子走到李從璟身旁,細長的眉微微蹙著,“你這樣也能釣魚?”
李從璟呵呵笑道:“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劍子那條好看的眉蹙得愈發緊了,“好生說話。”
對劍子的不解風情李從璟早已習以為常,搖頭無奈道:“測水速。”
“測水速?”劍子眉頭擰到一起,滿臉不解。
“測水速,量水深,可知大軍能否徒步過河,運兵船如何選擇登陸點……”見劍子臉上的不解之色更濃,李從璟放棄了繼續深入講解的打算,“習慣使然罷了,這些年早已習慣不浪費一時半刻。”
後面這句話劍子倒是聽懂了,他點點頭,默然了一會兒,道:“過河後我便要返回劍山。”
李從璟表示了解,隨即有些納罕的問:“你出山本是迫於契丹軍壓力,轉為刺殺我而來。此番你刺殺我失敗,不回草原去找耶律德光請罪?以你的本事,縱然耶律德光不滿,也不會對你如何,畢竟錯不在你,如此你至少可不違背保護劍山的初衷。現在驟然離去,就不怕耶律德光不滿,馬踏劍山?”
“為契丹效力,的確是保護劍山的方法,也是最保險的辦法,但是……”劍子深深看了李從璟一眼,“這回見到你後,我明白了一件事。”
“何事?”
“之前我錯了。我屈服於契丹軍力,放棄了一個劍客的道,而充當他人的殺手,這並不是我應該做的事。”劍子緩緩的說道,風華絕代的臉上寫滿認真,“真正的劍客,手中的劍應該是直的!”
李從璟啞然,問道:“此番回劍山,若是契丹大軍真大舉進攻劍山,你該如何?”
劍子望向川流不息而又輕柔無波的河面,淡然而又堅定道:“我手中有劍。”
聞言,李從璟搖搖頭,心想若是你早有這番覺悟,我之前也就不至於傷成那副模樣。不過他還是善意的提醒道:“對手太強的話,劍會折斷的。”
劍子好似早有打算,又或許經過這次下山“歷練”,他看透了一些問題,多了一些領悟,所以他露出一個平和的笑容,“劍客的劍可以斷,但劍客的道不能丟。劍斷了,可以重鑄,劍山毀了,可以重建,但是道丟了,便什麽都沒有了,劍客也不再是劍客。”
李從璟有些驚訝於劍子的思想境界,甚至有些佩服。
他想起他自己這一生,也想起他自己的道。自己之所以是自己,不就是因為有自己的道麽,若是舍棄了自己的道,自己跟泯然眾生又有何區別?大千世界,樹葉都沒一片想同,人又怎能容忍自己與別人沒有區別?
但佩服歸佩服,該分別還是得分別。
眾人在對岸下船,兩相拜別。
劍子曾意圖截殺李從璟,李從璟卻一直沒有將其殺之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因對方實力強橫,殺也不一定能殺得了,與其煞費心思仍舊冒著為自己日後多豎立一個敵人,多一個睡覺都不安寧的夢魘的風險,不如讓過去過去,為自己尋一個朋友。之後完全沒了這些心思,卻是兩人心靈有相通之處,惺惺相惜。
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人要走得遠,功業要立得大,總需要為自己減去幾個敵人,增加一些朋友。
胸懷不大,斤斤計較,或許同樣可以在某些需要天分的領域有成就,但不會成為執掌大權的上位者。
拜別之際,劍子真誠的笑道:“李從璟,你是我這回下山見到的最有趣的人,因為你,我領悟了更多東西,劍道也提升不少,你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獲,希望來日我們還有相見的時候。”
李從璟聽到這句話,卻是臉一黑,“那豈非意味著,現在我鐵定打不過你了?”
劍子笑而不語,那神態已經說明了一切。
李從璟不禁悲從中來,感歎造化弄人,長歎一口氣,不再糾結,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總說劍山,你出自哪座山?”
劍子和眾位劍客遠去,他的聲音輕輕飄來,“天山。”
李從璟一怔,心想天山上果真有劍門?隨即覺得不對,此時的天山不是叫金山麽,那天山是指哪座山?於是,李從璟氣惱的發現,雖然劍子說了他的山門,李從璟還是不知那是哪座山。
李從璟朝劍子的背影喊道:“喂,哥們兒,你到底是男是女?”
然後他感到了讓他禁不住一個寒顫的蓬勃劍意。
……
劍子像是李從璟生活和生命中的一個插曲,來的無聲無息,去的悄無影蹤,插曲過後,他還是繼續走在他的征途上。
一日後,李從璟見到了雲州城,那是一座充滿鐵血之氣的雄城,整座城池沒有一點煙花氣,樸實厚重的城池結構,密集排列的城防工事,明眼可見的防禦器械,讓這座雄城看起來如一隻鐵甲巨獸,似乎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吐露著金戈鐵馬的氣息。
城牆上的軍士甲胄森寒,佇立在女牆後的一張張面孔,沒有絲毫表情,他們的目光落在城外的行人身上,冷冰冰的。
李從璟望而感歎,“如此城防,固若金湯,如此將士,世之虎狼,秦將軍真良將也!”
觀兵卒,可知將帥。在李從璟的腦海中,秦仕得的面孔是鐵血而豪邁的,因了這種觀感, 李從璟忽然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見一見這位節度使。一個治軍如此純粹的將軍,本身必定也是一個純粹的人。
然而很快,李從璟就被告知,秦仕得並不在雲州。對秦仕得行蹤,留守的雲州的將士同時選擇了閉口不言。最後是一個曾與李從璟有過書面之緣,對其仰慕已久的朝中大將之子,告訴了他秦仕得的去向。
“秦將軍已出桑亁關,去擊契丹了?”聽到這個消息,李從璟震驚不已。
對方認真而默然的點頭。
關內關外迥異。
出關擊敵,這需要怎樣的魄力和情懷,這其中又有怎樣的豪情和熱烈,李從璟豈能不知。
李從璟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秦仕得領軍出關的畫面。
關內山清水秀,塞外大漠孤煙,邊關軍營,是誰在點兵?
有一位須發花白的老將,手提八千雄師,背對雄關,亮出橫刀,衝向塞外之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