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於馬背上憑雙手得天下,天下都是朕的,誰人敢不服?今朕坐擁中原,一令之下伏屍百萬,誰人敢不畏懼?那吳越王錢繆、岐王李茂貞、荊南高季昌,哪一個不是世間豪傑,但誰不是爭先恐後臣服於朕!區區幾個草原蠻子,便是再能鬧,又能折騰出什麽浪花來,蒼蠅也似,徒惹人厭!耶律阿保機為老不尊,朕早晚要摘了他腦袋上那頂帽子!”
李存勖自言自語,嘀咕完,沉默下來,他那雙曾讓人不敢直視的虎目,此時渾濁不堪,沒有絲毫神采。
大殿空曠無聲,足需三人合抱的廷柱如一柄柄筆直的劍,在李存勖的呢喃聲中橫眉冷眼,燭火搖曳中帷幔虛影幢幢,更顯得殿堂空曠如原野。在這片無人與之分享風景的原野中,李存勖安靜的坐著,他看著自己的影子,眼神迷戀而茫然,許久不曾挪動。
噠噠噠的腳步聲忽地有節奏的響起,一下下敲擊在李存勖心口,熟悉的腳步聲讓他抬起頭來,向來人望去。那是一個美到極處的女子,端莊的面容不失嬌媚,富麗堂皇的錦服金線玉邊,任何人一眼看去,都會知道這是人間最尊貴的女子。
她是李存勖的妃子,大唐帝國新冊立的皇后,劉氏。
劉氏輕柔的走到李存勖身邊,從宮女手中拿起一件披風,蹲在地上為他披上,聲音柔弱無骨而格外溫醇道:“陛下,夜裡諒,為何獨自一人坐在這裡?跟臣妾回去,好生安歇吧。”
李存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抬頭茫然看著劉氏,眼神空洞,就像沒有看到面前有人一樣。
皇后劉氏臉色微變,連著推了李存勖好幾把,對方都沒有反應,她不禁有些焦急,還有些隱隱的害怕,“陛下,陛下……”
劉氏呼喚許久,李存勖才從出神中回過神來,他看著不知所措的劉氏,渾然不知發生什麽,一如既往的笑道:“皇后,你這是怎麽了,如何這番模樣?”
李存勖恢復正常,劉氏卻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她從後怕中恢復過來,淚水溢出眼眶,瞬間成了梨花帶雨的模樣,可憐兮兮的望著李存勖,猛地撲進李存勖懷裡,哽咽道:“陛下,你可不能這樣嚇唬臣妾,臣妾好怕,你再這樣臣妾的心會受不了的,臣妾怕臣妾會瘋掉!”
劉氏慘兮兮的模樣讓李存勖心中頓時升起莫大愛憐,他為劉氏擦去臉上的淚水,“朕是天下之主,朕不讓你瘋掉,誰又能讓你有事?有朕在,你什麽都無需擔心!”
劉氏重重點頭,露出一個可以融化一切的笑容,扶著李從璟站起身,膩聲道:“陛下,這裡涼,臣妾服侍你回去休息可好?”
李存勖嗯了一聲,隨著劉氏走出大殿。
在眾人背後,那張剛被李存勖拍落幾許灰塵的輿圖,顯得格外孤零,在人眼所不能見的時間,它再次被灰塵蒙上。
什麽天下,天下哪敵美人一笑?
在跨出殿門的時候,劉氏忽的回頭看了一眼,寬闊而威嚴的殿堂,在她眼中仿佛有整座江山那麽大,她嫣然一笑。
她不需去征服天下,她只需征服那個征服了天下的人,天下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契丹在奪取豐、勝二州,攻破韃靼部之後,為控制此處,在兩者中間的河套之地設立應天軍。作為契丹此番西征的統率,耶律敵烈親自掛帥,坐鎮應天軍大本營,一面加強對豐、勝二州和韃靼部的掌控,一邊縱兵肆虐長城沿線,大有尋機突破長城防線,突入雲州腹地之勢。
坐鎮雲州的是大唐大同節度使,雲州轄地不僅僅是長城東南,塞外西北百裡之地,原本也屬雲州轄境。
作為契丹國內除卻耶律阿保機等寥寥數人之外,權力最甚的耶律敵烈,他戎馬一生,征戰無數,有著耶律德光、耶律倍這些後輩無法企及的豐富征戰經驗,尤為難能可貴的是,耶律敵烈更是一位飽學之士,擁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博學,這就使得他的征服之道更加立體、難以對付,論軍政才學,整個契丹國,除卻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無人能出其右。
也正因此,他才是契丹北院夷離堇。
耶律敵烈攻取、駐守河套的種種舉措,被一個人細細看在眼裡,他就是大唐大同節度使秦仕得。兩者近在咫尺,唯有長城相隔,耶律敵烈打個噴嚏,秦仕得就能被濺一臉唾沫。
能為一鎮節度使,為大唐鎮守邊疆,秦仕得非是尋常人物,事實上,秦仕得雖出身草莽,卻深諳用兵之道,戎馬生涯中罕有敗績。雖然隔著長城這層紗,但對耶律敵烈的種種挑釁,秦仕得早就不服,常有反擊之心。
而耶律敵烈縱兵搶掠長城以北的雲州轄地,終於徹底激怒了秦仕得,他領兵離開雲州城,開往長城,要給耶律敵烈還以顏色。
節度使擁有軍政大權不是說的好聽,而是的確如此,在藩鎮中,節度使自行決定軍政大事,例如募兵、裁兵、練軍、打造軍事器械、一定程度上的征伐之事,在民政上,節度使握有人事權,有直接任命轄境內官員的權力,若是國君強勢,節度使權力可能稍稍有所約束,一旦國君勢弱或者不加強控制,節度使就是一方諸侯。
就算耶律敵烈沒有侵擾雲州之地,若是秦仕德果敢,他照樣可以領兵出擊——只不過勝了固然好說,輸了便是吃力不討好。秦仕德如此,李從璟也如此。在沒有朝廷詔令的情況下,李從璟擅離藩鎮,領軍西入草河套,名義上說固然犯忌、有罪,但只要不是圖謀不軌,動作不是太難看,滿朝大臣,誰又會無故去得罪一方諸侯?又有誰有權力指摘他的不是?
……
長城有烽火台相望,此固人所眾知,而實際上在地形寬廣、位處交通要道的地方,長城上也有雄關、設關卡,畢竟長城內外也是需要溝通、聯系的,且不說平民百姓、商人來往,便是中原王朝的官吏、軍隊,也同樣需要有進入草原的通道。畢竟長城是“城牆”,是軍事防衛上的屏障,而不是閉關鎖國的遮羞布。
雲州西北直通河套之豐、勝二州,河套乃是平原,這裡的長城有一座邊關,名為桑亁關,在雲州長城沿線的兵力布置中,此處無疑是要點,因而有一座不小的軍營,屯扎有數百邊軍。
秦仕得到了此處後,沒有貿然向關外的契丹軍出兵,而是老道的先派遣出大量遊騎,四處去打探契丹軍的行蹤。耶律敵烈派到到雲州的契丹軍有多少,步騎配置如何,是分成數路還是集結在一處,他們的作戰目標是什麽,甚至包括這些契丹軍的裝備、精銳程度,秦仕得都要求他麾下的老練斥候打探清楚。
駐守邊境多時,又是軍中宿將,且不說秦仕得本身是一員良將,其麾下同樣不缺乏精兵悍將。所謂精兵悍將,並非能衝鋒陷陣就行,更重要的是各兵種的協調配合,例如斥候是否足夠老練、機靈,陷陣士是否足夠舍身忘死,哪些將領擅攻,哪些將領善守,都有要求。
一連數日,趕到桑亁關的秦仕得一直按兵不動。
直到散出去的遊騎盡皆返回,或者能返回的盡皆返回,秦仕得在與諸將軍議、制定好作戰計劃後,在桑亁關下的兵營中,沙場點兵。
秦仕得如今已年過五十,然一身銳氣依舊扎眼,但凡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一位歷經殺伐的漢子,渾身似乎都在往外冒著血氣,隨時準備殺人。當然,是指揮別人殺人。
秦仕得從血火中拚殺出如今的地位,不同於許多從底層殺出來,富貴後便驕奢淫-逸的粗鄙漢子,他雖也粗,但不鄙。出身農家,祖上時代耕田的他,唯一的喜好是種田。他常對人言,老子小時候想種田但沒得種,亂兵毀了我的田,毀了我的糧,也毀了我的家,讓我沒了活路,只剩下一條不知道什麽時候也會沒了的賤命,沒辦法,老子只能提起刀,去跟這個世道玩命。
著明光鎧,攜橫刀的秦仕德站在點將台上,望著他面前的數千大同軍,沉默了一會兒,用他渾厚的大嗓門緩緩道:“教會老子怎麽跟人玩命又不被別人玩死的老隊正告訴我,別人搶了你的田、糧,你也可以去搶別人的田、糧,搶到了便是賺了,搶不到不虧,反正沒田沒糧你也活不了!老隊正說得對啊,不過老天不成全他,所以他一直沒能立下多少戰功,倒是那個被他教會玩命搶田搶糧的小子,如今有了種不完的田,吃不完的糧!”
“老子想分他一些,可他沒福氣,早早就死了。沒辦法,老子只能每年多燒些紙錢給他,讓他在那邊兒買得起田,種得起糧,填得飽肚子,吃得起肉。”
“老子只能為老隊正做到這些。但如今不同,那幫不知死活的契丹蠻賊,竟然來奪我們的田,奪我們的糧,要讓我們無田可種,無糧可食!”
“老子是個粗人,不懂什麽大道理,也不愛聽人家跟我嘮叨什麽精忠報國,但老子知道,沒田沒糧,那我們就得餓死!”
“別人要我們餓死,我們能答應嗎?不能!”
“敵軍在我們面前排兵布陣,我們能坐以待斃嗎?不能!”
“那我們該怎麽辦?”
“沒說的,跟他們玩命!”
這一日,五千大同軍,在秦仕得親自率領下,大出桑亁關,浩浩蕩蕩,向肆虐雲州西北的契丹軍,主動亮出了手中的橫刀!
關內山清水秀、風和日麗,塞外大漠孤煙、狼煙四起。
……
河套,應天軍大本營所在之地。
用兵西征以來,在連續攻下豐、勝二州,力敗韃靼部族酋長之後,耶律敵烈曾回西樓向耶律阿保機述職過一回,沒停留多久,便領阿保機之令,重新坐鎮應天軍,在消化戰果的同時,準備繼續西征。
之前契丹兵鋒曾一度遠遠越過豐、勝二州,抵達天山腳下,甚至與西州回鶻、吐蕃屢有交戰,只不過近來,先前表示臣服契丹的韃靼部酋長出爾反爾,在契丹西線戰事正緊的時候,趁機向耶律阿保機提出隻進貢、不稱臣等一系列要求,並對借路西征的契丹軍隊作出了許多限制動作,耶律阿保機一怒之下,這才有耶律敵烈親自領兵攻取豐、勝二州,血洗韃靼部之事。
征服敵人、建立霸業的道路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一蹴而就的。
耶律敵烈將手中的軍報看完,丟在案桌上,冷哼一聲,威嚴中正的臉上浮現出不屑之色,在這一刻,他身上的儒雅之色褪去,殺伐之氣展露無遺,“我沒去叩關,找秦仕得的麻煩,已是給他面子,這老兒竟然不知死活,跑到桑亁關來點兵,更是派出大量遊騎深入豐、勝,這老頭活膩歪了,想找死不成?”
在耶律敵烈面前,恭敬站立著一個不過三十來歲的契丹漢子,看他鮮亮華麗的服飾,身份應該非同尋常,“父王,你用不著生氣,秦仕得在你面前,不過是一隻小小的螞蟻罷了,他闖入你的視野,惹您不高興了,你都無需自己動手,孩兒自會為您去收拾他!今番他既然來找死,我們費些力氣,為他挖一座墳墓,又有何難呢?”
這個面容年輕的漢子在說話的時候,神色中流露出淡淡的,但卻極為明顯的驕傲。耶律敵烈因軍功被封王,所以漢子稱他為王。
“你說得對,人若是想死,長生天也難不住,既然我們的對手如此迫不及待欲見閻王,我們就為他挖一座墳墓就是。”耶律敵烈對眼前人的想法很讚同,甚至有些滿意之色,“雉兒, 既如此,你便帶上你七個弟弟,去會一會這秦仕得,為父王擺平這隻螞蟻。”
耶律敵烈文武雙全,在契丹國顯赫一時,風頭少有人能及,但他卻無子嗣。於是對漢文化十分醉心的他,效仿中原風氣,收了八個義子。被耶律敵烈稱作“雉兒”的年輕漢子,便是他第一個義子,耶律雉。
耶律雉道:“收拾秦仕得這一介老匹夫,何須我兄弟八人一同前往?孩兒與五弟六弟前去便可。”
耶律敵烈卻沒有同意耶律雉的請求,他搖頭正色道:“秦仕德雖然是個粗莽匹夫,但畢竟久經沙場,其麾下大同軍,亦堪稱精銳,不容小覷,你兄弟幾人雖都是可塑之才,但畢竟尚缺與漢人作戰之經驗,此行非得一同前去不可。”
耶律雉知道,他可以在耶律敵烈面前表達自己的想法,但絕對不能違逆耶律敵烈的意願,所以他沒有再堅持,恭敬應是,“既如此,便讓諸位弟弟都歷練一番,也好多積攢一些對戰漢人將領的經驗,好為他日父王馬踏中原,飲馬黃河效力!”
耶律敵烈哈哈大笑,學著中原人的樣子,撫須點頭道:“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