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樓的花團錦簇中,血濺如花,散落各處的斷木碎紗,和屍體一樣沒有溫度。皇甫紹艱難回頭,盯著一刀給了他致命傷的陳青林,一字字問:“為,為什麽?”
他每說一個字,嘴裡都要多湧出一口血。
陳青林看著皇甫紹,目光裡沒有逃避,這意味著他沒有愧疚,他也一字字回答:“大哥,是你說的,想贏,就去爭;想得,就去拚。我不過也是不想仰你鼻息而活,想爬到一個更高的位置而已,亂世當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這樣做沒什麽錯吧?其實我和你沒什麽兩樣,都是為了權勢,大哥,你應該能理解我的,是不是?”
他說得很認真,就像一個學生在回答先生的問題,甚至他的眼神中,都充滿了虔誠——對權勢的虔誠。
“你……”皇甫紹顫抖的手指著陳青林瘋狂的臉,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說不出卻又不甘心。
他的確不甘心,精心謀劃一場,為別人做了嫁衣裳,最終背叛自己的,是他最親近的人。
“大哥,你對我指手畫腳隨意使喚了這麽多年,我為你鞍前馬後服侍了你這麽多年,今天我不過是拿回我應得的東西罷了。”陳青林低頭沉默了片刻之後,凝視著皇甫紹說道。
這一刻,李從璟甚至從陳青林眼中看到了滿滿的深情,那絕對不是虛偽的東西,怎麽看怎麽真誠,陳青林繼續道:“你我都是娘生爹養的,誰也不比誰金貴,誰也不必誰下賤,沒道理我應該給你做奴做仆。刀子用的久了,也會傷著自己,這個道理,大哥你難道不懂嗎?”
“但你我好歹兄弟一場,你沒完成的事業,就讓我來替你完成好了。大哥,我送你先走一步了!”
說完,陳青林猛然拔出橫刀。
熱騰騰的血幾乎還在冒著氣,撲灑在陳青林臉上,讓人再也看不清他的本來面目。
…………………
蒹葭閣已經面目全非,一片狼藉。
李從璟坐在樓梯上,讓人去找了一壺酒來,一手酒杯一手酒壺,自酌自飲。桃夭夭坐在他身旁,捧著她自帶的特製茶杯,默默喝著清水,散亂的長發隨意披散下來,幾乎遮住了她整張臉。
一雙長得讓人嫉妒的美腿,在樓梯上伸直了疊放在一起,因為她總是短皮褲長皮靴,長腿的曲線暴露無遺,尤其是露出來的一片雪白大腿,總是磁石一般吸引著男人的目光。
當然,也吸引著李從璟的目光。他甚至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瞧。
“好看嗎?”埋頭喝水的桃夭夭,忽然扭過頭問道。
“當然。”李從璟很誠實很嚴肅的點頭。
“要不要我切下來送給你?”桃夭夭身上又冒出騰騰殺氣。
李從璟頓時受驚,驚異道:“那也太殘忍了些吧!”
“登徒子!”桃夭夭冷罵一聲,撇過頭去,裝模作樣不理人。
李從璟嘿嘿一笑,桃夭夭忽然又扭過頭狠狠瞪著他,咬牙切齒問道:“你先前問皇甫紹,要殺你的女人,有沒有經過你的同意?”
李從璟向來是個誠實膽大的人,尤其是在女人面前,任何時候都不會露怯,所以他十分肯定的回答了桃夭夭的問題,“確實問過。”
“我是你的女人?”桃夭夭的身子稍微前傾,一隻手已經摸到了腰間的刀柄上。
“如果你認為你這樣就能嚇倒我的話,那你就錯了。”李從璟放下就被酒壺,很乾淨利落率先一把將橫刀拔出,握在手裡,這才回看桃夭夭,道:“這個問題,我的回答是:難道不是嗎?”
有什麽東西瞬間攀升至頂點,就要爆炸。
兩隻互不相讓的小野獸,伏低身子齜牙咧嘴盯著對方,殺氣在兩人四周升騰。
一旁,林英將趙象爻拉過來,不確定的低聲問道:“他們倆會不會打起來?”
趙象爻白了林英一眼,眼神就像看白癡一樣,“你覺得大當家打得過軍帥嗎?”
“打不過。”林英老老實實回話。
“那就是了。”趙象爻老神在在道,“既然打不過,大當家怎麽會真跟軍帥打?”
林英如夢初醒,伸出大拇指讚歎道:“有道理!”
桃夭夭收起殺氣,恢復坐姿,繼續低頭喝水,罵道:“無恥。”
李從璟歎了口氣,將酒杯酒壺撿起來,繼續自酌自飲,邊喝邊道:“我一直覺得你是個有故事的人,少小離家,聚眾結寨,庇護一方百姓,這樣的生活傻子都看得出來不乏厚重的過往。其實我一直沒想通,你怎麽會願意跟著我這個官軍闖蕩,為我做事。但你既然願意做這個選擇,實話說我很慶幸,所以我也很尊重你。”
說到這,李從璟頓了頓,看著桃夭夭的極美的側臉認真道:“如果說我方才的話,讓你感到不愉快,那麽我鄭重向你道歉。但不得不說,開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很順口,其實沒太多別的意思。不過你應該知道,男人最不能忍受美人相激,美人的激勵往往也是男人發力的源泉。”
李從璟說完,擺出一副笑臉,因為他已經做好了桃夭夭原諒他的準備。但等了好一會兒,桃夭夭別說答話,動都沒動。
這讓李從璟有些尷尬。
“登徒子。”好半響,桃夭夭低聲罵了一句,頭偏移的角度更多了,幾乎將後腦杓甩給李從璟。
李從璟怔了怔,實在是不知桃夭夭怎麽還要罵他。
長發遮住了桃夭夭的臉,也遮住了她的表情,李從璟沒看到,桃夭夭瞥向一邊的的臉上,嘴角勾起一抹柔和嬌美的笑意,略帶羞澀。
兩人都不說話了,陳青林趁機過來向李從璟抱了一拳,恭恭敬敬請示道:“軍帥,末將現在回去軍營,召集全軍投靠大唐,軍帥有什麽要吩咐的麽?”
李從璟哈哈站起身,倒了一杯酒遞給陳青林,在對方一副受寵若驚模樣喝過之後,他道:“陳將軍辦事,本帥自然是放心的,我讓林英跟你同去,我們已經聯絡好了城外的百戰軍,你們即刻打開城門,讓大軍入城。”
陳青林唱了個諾,和林英雙雙抱拳離去。
陳青林離開之後,桃夭夭忍不住問道:“你是何時策反了陳青林?你又是如何知道這個人的?”
在這次軍情處的行動中,失誤便在於對皇甫紹的把握,而讓陳青林代替皇甫紹,領河陽軍投誠,無疑是彌補這個失誤的關鍵,一舉扭轉了局面,桃夭夭不能不好奇。
“謀孟州城是你們軍情處的手筆,陳青林的一切信息都在你們手裡握著,我來之後不過是順手為之罷了。”李從璟隨口答道。
事實當然沒有這麽簡單,其實這都是莫離的手筆,他最先窺破了軍情處此行的漏洞,這才暗地裡埋下了鋪墊,李從璟來孟州之後,不過是啟用了陳青林這個伏筆。按照莫離的說法,這回軍情處行動有失誤,經驗教訓要給,但行動也是必須要成功的。
桃夭夭“嗯”了一聲,默默低下頭。
李從璟能體會桃夭夭心中的感受,正想寬慰幾句,有人來報,孟州衙門來人了。
蒹葭閣這裡發生了火拚,孟州衙門要是不來人,那才是奇事。來的人不是尋常官差,領頭的是刺史李有財本人。李有財身旁,跟著一身鮮紅衣裳的第五姑娘。
一行人進了門,第五姑娘首先看到了李從璟,她狡黠而又純澈的眼眸裡立即放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流光溢彩,笑嘻嘻往李從璟這邊跑過來,嬌小玲瓏的身子風一般穿過大堂的時候,像一隻跳動的火焰小狐狸。
“軍情處第五,見過軍帥!”第五姑娘在李從璟面前規規矩矩行了一禮,小模樣要多莊重有多莊重,又笑眯眯看向桃夭夭,“見過桃姐姐。”
第五姑娘無疑已經日趨成熟, 無論是行事還是思維,但李從璟瞧見她的模樣,卻像看到了一顆彩紙包裝的糖果,很甜,他笑道:“聽說你這回的任務是策反孟州刺史,結果如何?”
“就在那裡,那個老頭子就是孟州刺史,我把他帶來了!”第五姑娘一指正站在大廳中的李有財,“不辱使命哦!”
說完仰著紅撲撲的小臉期待的看著李從璟,那神情儼然是等他表揚。
“做得不錯,回去好好獎賞你。”李從璟哈哈大笑。
第五姑娘握起小拳頭,小眼睛笑成月芽兒,雀躍道:“那是肯定要的!”
李有財默默站在大廳中央,沒人能知道此時他心中的感受,他幾乎是目瞪口呆看完第五姑娘炫耀成績的整個過程,在心裡不停問自己:這個乖寶寶真的是在我府上,讓我無力反抗的那個妖孽嗎?
李有財走上前,拱手行禮,“下官李有財,見過軍帥。”
“先生不必拘禮,隨意坐。”李從璟伸手隨意一指,“往後你我就是一家人了,不用生分。”
李有財暗暗點頭,心說這位百戰軍軍帥雖然果如傳聞中一樣年輕,但舉止還是頗有禮節,沒有尋常得勢年輕人的驕傲與盛氣凌人,想到這,李有財上前兩步,正準備坐下來與李從璟好好談談,眼神忽然怪異起來,因為他發現李從璟隨手一指的地方,是樓梯。
作為一個讀書人,作為一個文官,作為一州刺史,真的要不顧斯文去坐樓梯?
李有財心中糾結了一會兒,還是乖乖走過去坐下了。
眼見李有財坦然坐在樓梯上,李從璟微微眯起的雙眼,才松開了。
這個李有財,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