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陽壩到孟州的路不止一條,但官道卻只有一個,因為輕車簡從,為了避免與敗回孟州方向的天威天武軍相遇,李從璟不得不在軍情處銳士的帶領下,抄了小道。
陽壩之役結束後,李從璟讓李紹城帶百戰軍押送俘虜的梁軍回懷州,自己帶著君子都二十人,直奔孟州方向。隨著戰事變化,現在戰場的重心已經轉移到孟州,李從璟自然要趕過去坐鎮指揮。
一路風馳電掣,直到孟州城東三十裡之外。
懷孟之地多河川,此地處在潭水河上遊,峽谷地勢,外接一片小盆地,兩岸多密林,山勢不高——實際上懷孟之地的山勢都不高。春日裡和煦的陽光散落在這片山河,金燦燦的別有一番風情,很文藝很浪漫。
附近有個小村落,炊煙嫋嫋,雖然房屋不大甚至頗為簡陋,土牆斑駁,茅草屋頂略顯單薄,但村裡奔跑的孩童,不時傳出的雞鳴犬吠,還是讓這個村落充滿人味和溫馨。
河邊,坐在河灘上的趙象爻,出神的望著村子,一動不動已經近半個時辰,好像失了魂兒。皮大成擔憂的看著他。
兩人的模樣,就像你站在橋上看風景,在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二爺……”皮大成忍不住輕聲叫趙象爻。
趙象爻回過神來,歎了口氣,精瘦的臉上竟然充滿落寞,他用略顯低啞的嗓音道:“這個地方,曾今一定發生過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
皮大成怔了怔,下意識的問道:“為何?”
趙象爻站起身,閉上眼張開雙臂,深吸了口氣,很投入的說:“因為空中充滿了情人的味道。”
皮大成左右看了看,他眼中只有駐扎於此的幾千百戰軍,實在是不能理解趙象爻的邏輯,他搖了搖頭,卻鬼使神差的問道:“二爺的情人是誰?”
“當然是大……”趙象爻很自然的開口,話出聲才意識到什麽,猛然睜開眼,怒氣衝衝的望著皮大成,“你娘的皮大成,竟然敢套二爺的話?!”
皮大成連連擺手,示意自己很無辜,道:“二爺你還沒說出口呢,沒套出來。”
趙象爻冷哼一聲,一甩衣袖,眼神重新落在村子上,眸子裡瞬間充滿回憶,問皮大成:“你有沒有覺得,這個村子跟當初山寨下的村子很像?”
皮大成很認真很費勁的盯著村子瞧了半響,最終還是很誠實的搖頭,“一點兒都不像!”
趙象爻轉頭怒視皮大成,想發火,但醞釀了半天,好歹忍住了,歎了口氣,道:“你這種粗魯的家夥,怎能體會二爺的情懷?”
皮大成聞言嗅之以鼻,心想你心中哪有什麽情懷,分明只有情人。
這時,一行二十余騎從遠處奔馳而來,不多時,立即有騎兵奔行傳話整個大軍駐地:“軍帥到!”
趙象爻和皮大成雙雙站起身,隔著百十步向遠處的李從璟行禮。趙象爻凝神看了李從璟許久,道:“軍帥如此意氣風發,顯然陽壩之役已勝。三千打贏了一萬二,軍帥真不愧是真漢子啊!”
皮大成奇怪的看著他問道:“軍帥大勝,怎麽聽起來二爺一點兒也不高興,還分外失落?”
“不,你錯了!”趙象爻轉身,看著皮大成很嚴肅的說,“我高興,但也失落。”
“為什麽失落?”皮大成問。
趙象爻走向大帳,以一種莫名的語氣道:“都說了,二爺的情懷,你不會懂的。”
趙象爻在大帳外停下,站著等候傳喚。
大帳內,李從璟走到將按後,一邊取護腕,一邊看著面前的蒙三,微笑問道:“一切都還順利?”
“回稟軍帥,
依照軍帥之令,右廂軍三千自出懷州後,晝伏夜行,於日前抵達此地駐扎,廣布遊騎,控制周圍百姓行人,確保大軍行蹤隱秘!”蒙三挺直身板回答,“截止此時,並無意外發生!”“好,這次行軍你做的不錯。”李從璟坐下來,接過軍士送來的熱水喝了一口,“下去吧,有事再叫你。若是軍情處有人來此,傳他進來。”
蒙三領命退下,趙象爻隨即掀帳進來。
“軍情處統領趙象爻,見過軍帥!”趙象爻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李從璟趕了大半日路,沒吃飯,到了大帳後叫了一份軍餐,正開始埋頭大吃,看到趙象爻進來,示意旁邊的位置,“坐下說話。”
“孟州的事情進展如何,大致說說。”李從璟道。
趙象爻望了李從璟幾眼,對方大口吃飯的動作談不上半分雅致,甚至還帶著幾分粗野,仿佛飯菜都跟他有仇一般,不迅速消滅不能痛快,他輕聲開口道:“河陽軍五個指揮使已死兩個,皇甫紹和羅大明內鬥,李有財趁機坐收漁利,軍帥得勝的消息傳回孟州之後,一切都會按照計劃進行。”
“軍情處這回制定的計劃我看過,在人物選擇上很細心,總體上來說沒什麽問題。”順著點頭的動作,李從璟咽下一嘴食物,又補下去一口湯,繼續道:“接觸李有財,是為了防備皇甫紹反水,讓他以刺史身份聯合城中力量,打開孟州城門;但若是皇甫紹一開始就打定了借刀殺人、過河拆橋的主意,只怕事情明朗時,軍情處已經沒有機會除掉他,屆時他再顛倒黑白,抖出我派人殺河陽指揮使的消息,只怕會引得河陽軍同仇敵愾,若是那樣,李有財縱然想做什麽,也是有心無力,孟州就攻不下了。”
“一旦孟州攻不下,天威天武軍回援,那可是大麻煩。”李從璟總結完這一句,飯也吃完。
趙象爻想了想,越想越覺得李從璟說得在理,最後勃然變色,道:“若是如此,那身處孟州的大當家豈不危險?”
“很危險。”李從璟點頭道。
趙象爻怒火中燒,拍案而起,大叫:“李從璟!你明知大當家此行有次隱患,事先為何不說明?如此害得我軍情處銳士現在身陷境地,進退兩難,你是何用意?!”
趙象爻的憤怒和無禮並沒有觸怒李從璟,他揮揮手讓趙象爻坐下,苦笑道:“其中隱患,我並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我又不是神,也是在來的路上才想到的。你們軍情處這麽多人到現在都沒看明白,要我想清楚,至少得給我點時間吧?”
李從璟的話讓趙象爻覺得很有道理,但從感情上,他又不甘心就這麽放棄追究李從璟的責任,不服氣的道:“你是軍帥,看清所有事是你的職責!”
李從璟怔了怔,他沒想到趙象爻竟然說出這麽一句話來,這話他也覺得很有道理,無法反駁,意識到這點,他甚至開始認認真真反思。
一旁的林英看不下去了,他為李從璟說話道:“孟州的事情,是軍情處的任務,辦好是軍情處的職責,辦不好是軍情處的失職,若是因為軍情處本身的失手導致了損失,軍帥還要追究你們的責任,哪裡要為你們的錯誤負責?如是如此,軍帥要你們軍情處何用?”
林英的話,讓李從璟和趙象爻都怔了怔。
李從璟覺得他說得也很有道理。
既然大家都有道理,那麽事情就簡單了,解決問題才是關鍵。
如何解決?
李從璟想起了莫離的錦囊。他趕緊掏出來,打開第一個錦囊。
入目幾列字:軍情處孟州之行,計劃有疏漏。
看到這句話,李從璟恨不得將莫離叫過來,然後拉出去一刀砍了——知有疏漏,如何不早說?
繼續往下看:離之前添為軍情處統率,深知軍帥對軍情處之厚望,然軍情處要不負厚望,必要能獨立應付所有情況,要符合軍帥大勢發展對其之需要。離已離任,不應再對軍情處指手畫腳,否則軍情處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獨立有用的所在。
字裡行間,李從璟體會到了莫離的用心。
莫離接著寫道:軍帥之志大矣,軍情處之責何其之重乎,不令其從血的代價中汲取教訓,其如何能迅速成長?離領軍帥之令,一手創建軍情處,其情何其之深乎,然個人情感較之軍帥大業,豈不為小?離一片苦心,望軍帥體諒。
然孟州之事,軍情處教訓可有,城池卻不能不奪,為此,離獻上一計……
言至此處,後面乃是解決之法。
看完錦囊中莫離所言,李從璟蔚然一歎,創建軍情處是他的手筆,但他成立軍情處的目的,是拿來用。莫離則不同,曾一手組建軍情處,比李從璟為軍情處考慮的更周全些,是以他也能最先看出軍情處此行計劃的破綻。
一個是打鐵的人,一個是用刀的人。
軍情處看似無所不能,成果累累,然而光鮮背後,付出的代價卻是外人無法想象的。
收起錦囊,李從璟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時沒有因為趙象爻急切的目光說什麽,而是叫來蒙三,問起了另外一件事:“簡山寨戰況如何?”
“今日戰報,梁軍攻勢甚急,荊任重和丁茂守得很辛苦。”蒙三回答,“兩位指揮使說,必不負軍帥所托。”
李從璟點點頭,“告訴他們,必要時施行第二套方案。”
布置完這一切,李從璟站起身,將趙象爻叫起來,“去解決孟州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