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陽軍都虞候羅大明羅蠻子死了。
羅大明死的時候,離朱茂財的死,才過去不到兩天。
羅大明不是死於他殺,是自殺。他自殺的時候,用的是他自己的刀,在他自己的刀沾上他自己的血之前,上面已經有了河陽軍士的血;在他的身體倒在他的營房前時,他的腳下已經倒了好幾具河陽軍的屍體。
他死在眾目睽睽之下。
前日朱茂財被殺,刺史李有財稽查凶手的過程中,有證據指向殺人者是羅大明。隨後指揮使皇甫紹和陳青林,帶著怒氣衝衝的河陽軍士直逼羅大明營帳,並且在他營帳中搜出了殺人凶器——一把血跡已乾的短刀。
實話說,這樣的栽贓手段並不高明,但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羅大明有口莫辯,被陳青林激怒之後,他揮刀砍殺了幾個衝上來要為朱茂財報仇的軍士。
然後,羅大明自刎。
自刎前,羅大明仰天慘笑數聲。
而此時,戴思遠兵敗的消息已經傳遍孟州城。
羅大明死後,皇甫紹聯絡桃夭夭,兩人遂按照事先計劃,在城中找了一塊地方商談接下來的事宜。
為了安全起見,桃夭夭選擇了一處鬧市區的……青樓。
當得知桃夭夭將會面地點選在一座青樓時,皇甫紹差點兒驚掉了下巴。
“這位桃大人行事的風格,還真是難以揣度,一件如此嚴肅重大的事情,她竟然會選擇一座青樓作為商談地點,實在是太不嚴肅了。”皇甫紹心情很好,所以他甚至有心思跟陳青林開起了玩笑,“尤其是,女子進青樓,怎麽看這樣的事都別扭得很。”
陳青林嘿嘿笑著拍馬屁道:“那桃大人如此行事,也是出於謹慎。只不過青樓這種風景秀麗之地,難免讓人遐想連篇,大哥可要把持得住,千萬莫陷入泥潭裡去了,嘿嘿!”
陳青林這話說得猥瑣且淫-亂,皇甫紹卻回答的很正經,“無妨,大哥我強健得很!”
說完,兩人相視大笑。
笑罷,皇甫紹正色道:“交給你去辦的事,都安排妥當了?”
“大哥放心,無論這次會面的地方在哪兒,都確保無虞!”陳青林信誓旦旦道。
“那就走吧。”皇甫紹站起身,抖抖衣袍。
帶著一乾便裝隨從,將兵刃在身上藏好,半個時辰之後,皇甫紹和陳青林到了那家桃夭夭指定的青樓。
一群人在門前稍微停了停,皇甫紹抬頭望去,面前的青樓富麗堂皇,就如一個紅妝素裹的女子,分外妖嬈,屋簷下一塊牌匾,上書“蒹葭閣”三字。
“蒹葭閣,呵,這青樓的東家好大的口氣,竟然將青樓女子比作蒹葭。”皇甫紹冷笑一聲,“孟州何時新開張了這麽一家青樓,我卻是不曾聽聞。”
陳青林在旁笑道:“大哥日理萬機,乾得都是大事,哪裡有空理會這些不入流的事。不過,無論這青樓是新開還是舊有,在孟州的地界上,還不是大哥你的地盤?”
皇甫紹哈哈一笑,對陳青林的馬屁很受用,邁步走進青樓。
因為是白天,青樓的生意要冷淡一些,不過樓中依舊頗為熱鬧,過了門屏,眾人看見大廳最北有一座高台,上面正有一群舞姬在合著樂聲起舞,翩翩舞姿,雖談不上絕妙,但彩衣羅裙,瞧著卻也不俗。
有小廝迎上來,瞧了皇甫紹一行人一眼,機靈的問道:“可是桃大人的客人?”
“正是,桃大人在何處?”陳青林上前與小廝說話。
“在二樓雅間,諸位請隨小的來。”小廝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帶眾人上樓。
皇甫紹給陳青林使了一個眼色,
陳青林會意,對身後的隨從低聲安排了幾句,其中一人領了命,轉身出樓了。皇甫紹四周看了看,回廊畫壁,帷幄依依,內外布置倒是有些雅致,比尋常青樓少了幾分胭脂氣,多了幾分清新,給人的感覺很舒坦。“出來賣的,還附庸風雅,搞得這麽正派,真是虛偽!”順著丫字型樓梯的一邊上樓,皇甫紹心中有些不屑,當然這話他不會說出來。
雅間也有名號,書匾裡白紙黑字,就簡簡單單兩個字:一方。
皇甫紹已經懶得計較這些,在小廝躬身說請的時候,走進屋內。入目首先仍舊是一座屏風,這座屏風以木為骨,以水墨山水畫為面,畫的內容是少年牧牛,倒是少見。繞過屏風,眼前豁然開朗,不是別的,就因為房中空間夠大。
沒有高腳桌,只有幾張案幾,旁邊有一套茶具,一位侍女正在煮茶,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中間空了一大塊地方出來。皇甫紹很少來這種地方,卻也知道空地是留出來表演歌舞的。
上首一人,坐了主位,正是桃夭夭,慵懶隨性的坐姿,長發散亂。身後兩位精壯漢子,負手而立,一身煞氣,面無表情,與房間內的布置格格不入。
“桃大人好雅興,竟然挑了這麽一個好地方,讓我這個軍伍漢子好生不適宜。”皇甫紹略微一抱拳,在陳青林的陪同下,不客氣的找了個位置坐下了。
“上茶。”桃夭夭隨口吩咐了一句,身子靠在靠背上沒動,“皇甫將軍來得很及時,既然如此,你我也就不耽擱時間,直接說正事吧。河陽軍中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皇甫將軍獨掌大權,是否可以打開城門,迎百戰軍入城了?”
侍女將茶碗輕輕放在皇甫紹面前的案桌上,他慢條斯理拿起來喝了一口,呵呵笑道:“不急,不急,如今大勢已定,一切都已成定局,桃大人何必急於這一時?說起來,與桃大人此番合作很是愉快,你我一見如故,之前沒有時間好生聊聊,如今正得了時間,又在這樣一個好地方,不是正該不負此情此景嗎?”
桃夭夭冷笑一聲,絲毫不給皇甫紹面子,淡淡道:“孟州之事,雖是經由你我之手,但我個人跟你卻沒有半分交情,你的交情,還是跟百戰軍跟李從璟去說吧。我只要完成我的任務即可,而現在,這件事只剩下你開城迎軍了,皇甫將軍打算何時開城門?”
桃夭夭不買他的帳,皇甫紹沒如何生氣,不過說出來的話,卻意味複雜,他看著桃夭夭揶揄道:“孟州城門現在不是開著麽?”
“你耍我?”桃夭夭身子前傾,逼視著皇甫紹,冷冷問。
皇甫紹將茶杯舉到眼前,左右旋轉,目光落在茶碗上,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桃夭夭發出一聲嗤笑,再次靠回靠背,懶洋洋道:“皇甫紹,我們既然能將你捧上來,自然也能將你攆下去,你可得為你的言行負責,百戰軍軍情處可沒心思跟你閑扯。”
皇甫紹大笑,“桃大人,你莫不是以為你選了這麽個熱鬧的地方,我就不敢如何了吧?這蒹葭閣是你選的不錯,但這孟州城,卻是我皇甫紹的地盤,難道你以為憑借一座樓,你就能抗衡一座城?”
桃夭夭手一抖,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身子已經從案幾後一躍而起,人離開座位的時候,已經長刀在手,風馳電掣般一刀向皇甫紹斬去!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廢話的人,不喜歡跟人打機鋒,就更別說跟一個不喜歡的人去東拉西扯了。
她行事果斷,向來雷厲風行。眼下形勢,無論如何,先將皇甫紹製在手裡,無疑是打破一切可能有的陰謀的釜底抽薪之法。
然而,桃夭夭剛動,陳青林也動了,在陳青林動手之前,皇甫紹就已經動了。
金屬交接的碰撞聲在空中炸響,桃夭夭勢在必得的一刀,卻在半空砍在了皇甫紹的短刀上,她雙眼一凜,身形有進無退,刀式變幻,本來斬向皇甫紹面門的一刀,直取他的脖子。
但皇甫紹好像是有預料一般,在桃夭夭刀鋒靠近之前,錯步拉開距離,避過殺招的同時,腳步再進,竟然反守為攻,揮刀斬向桃夭夭前胸。
突然的變故出乎桃夭夭意料,她眼中閃過一抹驚訝,顯然是沒料到皇甫紹在她全力的攻勢下,還能還手。無數次的武藝磨練,讓她的動作快過她的思維,身子向後一翻,一個筋鬥避過皇甫紹揮來的一刀,同時拉開與皇甫紹的距離。
但在桃夭夭起身時,動作快得不可思議的皇甫紹,已經進步跟上,一腳踹向桃夭夭。
瞳孔瞬間睜得極大,桃夭夭雙臂護在前胸,擋下皇甫紹這一擊,但手臂上傳來的巨大力量,還是讓桃夭夭始料不及,身形被迫後撤。
隨即,桃夭夭看到逼近的皇甫紹, 嘴角有一絲陰險至極的冷笑,再次一刀向她斬來。
本來已經退到窗邊的桃夭夭,擋下這一刀之後,在渾厚的力量下借勢撞破窗子,身子躍出窗欄的時候,桃夭夭看到雅間中,原本站在她身後的兩名軍情處銳士,正死在陳青林的刀下。
噴湧而出的鮮血,灑在屏風上,染紅了少年牧牛圖。
逃出雅間,又跳過走廊,桃夭夭落在了丫字型樓梯一側的木欄上。
而這時,桃夭夭臉色變得更加不好看。
蒹葭閣大廳內,兩撥人殺成一團,彩色的帷幄被刀鋒撕碎,飄舞在空中,如同天女散花一般。花草零落四處,五顏六色的花瓣飄飄灑灑,像放肆的歌舞。而隨著慘叫聲不時迸射的鮮血,則是這幅畫卷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房門緊閉,出口有人把守,無論是青樓姑娘還是客人,都逃不出去,也成了最先喪命的一批人。桃夭夭帶來埋伏在各處,以防萬一的軍情處銳士,面對數倍於己的對手,戰鬥艱難。
這是青樓,人間春色彌漫的地方,而當春色化作秋色,凋零的就不止是落葉,還有生命。這個時候,這是墳地。
皇甫紹緊跟著破窗而出,落在桃夭夭對面,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得意。
“原來之前那次交手,是你故意隱藏了實力。”桃夭夭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心境,盯著皇甫紹道。
“不如此,怎麽讓你相信,我是能被你控制的?”皇甫紹笑得很開心,“只有讓你以為你隨時都能掌控我的生命,你才會對我降低戒心,才不會想著其他的辦法來對付我。只有這樣,我才能坑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