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首發】)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契丹國都西樓。
皇宮無疑是西樓城內最為雄偉的建築群,且不言其亭台樓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隻說其中有一大殿,名為太一殿,乃是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機日常處理事務的所在,尋常臣子莫說踏進門,便是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在西樓無數契丹官吏中,無分南北院契丹職官、漢人職官,但凡只要能進一回太一殿,說不得自此便能官運亨通,一步登天,擁有光彩奪目的人生。
然而許多南北院官吏並不知道,起初太一殿並不叫太一殿。
天佑十三年,耶律阿保機在西樓建都,皇宮中便有此殿,初,此殿名為群英殿,因國體初見,制度不嚴,征戰頻繁,國事激蕩,彼時西樓官吏,尤其是握有軍權的首領,時常進出此殿,與耶律阿保機商討軍機、民政大事,也因此此殿曾熱鬧非凡。耶律阿保機為其取名群英殿,便有天下英豪皆匯聚於此之意。
如今,契丹建國已近十年,在耶律阿保機面前那副廊括宇內的輿圖上,契丹的領土正在一複一日擴大,如同白紙上蔓延開來的墨水,席卷了小半個天下。隨著契丹精騎東征西討,往日裡那卷縮一隅的契丹小族,早不是那個八部酋長輪流坐莊的時代,契丹的領土也已不僅僅是草原上幾處豐腴草場,如今,其兵鋒北至烏第河流域(今外興安嶺),東至碧波大海,南抵漢人長城,往西,契丹鐵騎已攻入西州回鶻(今天山之南)、吐蕃領地。
而契丹國體,無論內政外戰,皆大體順風順水,至今日,已有巍然不可撼動之勢。
由此,在中原進入同光二年時,耶律阿保機改群英殿為太一殿,意即天下歸一,而我獨領大統!
夏日驕陽透過太一殿高過兩丈的屋簷照射進來,金燦燦的陽光灑在寬廣的殿堂中,如同為地面鋪上一層金色地毯。在金毯之前,三步台階之上,耶律阿保機高坐於皇案後的龍椅,眉宇威嚴,凜然不可侵犯。
寬闊若馬球場的殿堂中,此時恭敬站著兩個在西樓跺一跺腳,都能引起巨震的人物,觀其服飾、面貌,可以清晰辨認出,其中一人屬北院契丹職官,另一人屬南院漢人職官。
或是今日陽光太明媚了些,耶律阿保機密布皺紋的面龐,看上去格外光彩輝煌,其中若有若無的笑意,更是有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度,他溫和地對那位北院契丹職官道:“愛卿素為朕之肱骨,數十年來,無論是隨朕東征西討,還是領軍為朕開疆擴土,赫赫功業從未讓朕失望過,契丹能有今日之鼎盛天下,愛卿獨得三分功勞!”
即便此言有虛假成分,然能得耶律阿保機如此褒獎的契丹顯貴,在西樓城中屈指可數,而此時被他稱讚的職官,的確地位顯赫,在如今國勢強大,功臣遍地的契丹國中,他也堪稱萬人之上,雖不能說一人之下,但能位高於其人者,不過寥寥數人。而這數人當中,還包括皇后述律平和皇太子耶律倍、天下兵馬大元帥耶律德光這些皇帝嫡親,由此可見此人分量之重。
此人,契丹北院夷離堇,耶律敵刺,字撒懶。
“攻佔沙陀領地,此皇上固有之願,亦我等臣子夙興夜寐所求之事,主之所向,臣之所奮軀者是也!今皇上得此地,威加海內,足以令西國親唐者威風喪膽,亦可令左顧右盼者認清形勢,經此一役,我大契丹蕩平西國,已只在旦夕之間。”耶律敵刺以漢人言談的措辭、口吻說道,毫不掩飾他對耶律阿保機的讚美和崇拜。
契丹建國之初,便用各種手段引入大量漢人至國內定居,至南北院之製確立,漢官與契丹官吏分庭抗禮,漢人之學遂盛行國內,尤其受到顯貴們的尊崇,契丹高位者,無不以識漢學為榮,儼然已成為一種風氣。這與國家敵對無關,而是先進文化之固有魅力。但凡文化落後之國度,其國中有志奮發之士,莫不對他國先進文化趨之若鶩,實際上,契丹國製都是仿照漢人之國體而設,是以耶律敵烈之言談用詞,與漢人固有之習慣極為接近。
耶律阿保機將手中奏章置於高大的案桌上,雙手十指交叉放於腹前,不無譏諷道:“李克用、李存勖原本就有沙陀血統,若是追根溯源,沙陀領地乃其祖宗所在之地,現如今沙陀為朕所佔,而唐朝不能阻攔,以往朕視李存勖為虎狼,頗有忌憚之心,如今觀之,其在入主中原之後,已是爪牙失鋒、虎目失銳,連祖墳失守都不能顧之者,何懼之有?”
耶律敵烈道:“之前曾有傳言,沙陀一部乃太宗之子蜀王李恪之後,今我大軍攻佔沙陀,而唐朝旬月無發兵跡象,此言也不知可信不可信。”
見耶律阿保機和耶律敵烈目光都投向自己,殿中一直未曾言語的南院宰相韓延徽,理了理思路,好整以暇道:“李世民之子蜀王李恪,一時人傑,太宗曾謂之‘英武最類我’,素得太宗喜愛,雖非嫡長子,常有爭奪帝位之志。唐永徽四年,因受長孫無忌陷害,蜀王李恪牽扯進房遺愛謀反一事中,被誅。神龍元年李恪昭雪,其長子李仁官至左金吾衛大將軍,在武後當朝時,因誅殺武三思、武崇訓被武後降罪誅殺,其子李峒奔逃至沙陀,沙陀始有蜀王一脈。”
韓延徽一番話雖然簡短,其中的人物命運和時代滄桑卻是讓人感歎,耶律阿保機慨然道:“竟是如此!”又問,“臧明,你可知如今之唐朝,誰人為李恪之後?”
臧明是韓延徽的字,他不假思索,“唐朝內外番漢副總管李嗣源,素聞為蜀王之後,只是不知真假。”
“啊,竟是如此!”耶律阿保機再次發出一聲感歎,只不過此時說出“竟是如此”四個字,其含義明顯與之前不同,他與耶律敵烈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深意。
“李嗣源者,英武敢戰之將,固有謀略,為人風評甚佳,有中正之氣,雖不通文墨,卻風度斐然,不想竟是李恪之後!”耶律敵烈搖了搖頭,言語中不盡是感慨,還有一些其他的意味。
耶律阿保機聲色清冷的說道:“如此說來,那在幽雲折騰得歡暢的李從璟,卻也是李恪後人了!這小子倒是像他祖宗,勇武果決,也稱得上文武雙全,朕早就納悶李嗣源一介粗人,怎生有了這樣一個兒子,如今看來,若是有此血統,卻也不足為奇了!”
說到這,話鋒一轉,耶律阿保機又道:“既然李嗣源是李恪之後,如今朕奪了沙陀領地,怎不見唐朝出兵來爭,難道李嗣源也沒了血性?”
韓延徽饒有深意道:“中原朝堂,向來喜歡爾虞我詐,內部爭權,時人又多奉行明哲保身之道,只顧一己私利,眼前實在事尚且顧之不及,有幾人會念那如煙往事?如今沙陀雖然被奪,於大多數人而言,利益並不受損害,若是李存勖有心倒也罷了,誰叫那李亞子如今沉迷享樂,無心國事,這時候,縱然李嗣源想要發兵,但無人呼應,自然也是有心無力。況且……”
說到這,韓延徽頓了頓,“況且如今李從璟領兵在外,手中雄師三萬,更節度幽州五、六萬邊軍,已是位高權重,讓人忌憚,當此之際,李亞子怎會放心讓李嗣源再領兵出擊沙陀?天下人可不會忘了,當日滅梁,可是李嗣源父子為先鋒,奪下的大梁城!”
韓延徽這話耶律敵烈不敢接茬,耶律阿保機沉思了片刻,忽然問他,“臧明,想那李亞子也是一代梟雄,朕之前與之對戰,屢次為之所敗,儼然不可一世。如今其入中原不過一年,竟然消沉至此,難道中原之享樂,竟如此迷人?”
“中原地大物博,奇珍異玩無數,人之想象有邊際,而中原之財富無窮盡,傾一地之金銀,足養舉國之精兵;其地美人如雲,各地風情又不相同,楚女多姿,越女善舞,蜀女多藝,魏女歌甜,趙女剛烈,不一而足,有如春風化雨者,亦有熱烈如火者,人若不能盡觀則罷,但入溫柔鄉,便如天堂夢,足能樂不思蜀!”韓延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為耶律阿保機描繪出一副超乎人力想象極限的畫面,它如同一張巨大的甜餅,懸掛當空,讓人垂涎三尺。
耶律阿保機怔怔半響,伸手擊案,“此生若能入中原,親睹中原之勝景,體會中原之風情,不枉朕戎馬數十載之苦!”
耶律敵烈站得位置沒有耶律阿保機那般高,所以心思也沒有那般野,他神智尚保持清醒,此時不忘提醒道:“皇上,那李從璟既為李恪之後,有不俗之血統,兼之此人智勇雙全,難以對付,此番德光殿下在南邊,會不會有困難?”
一句話將沉浸在幻想中耶律阿保機拉回現實,他哼了一聲,眉眼中傲氣與鋒芒齊露,中氣十足道:“李恪,不過一親王耳,一生所為不外乎爭權奪利,最後還是以敗北命喪告終, 朕起於微末,而為一國之君,創立大契丹萬世功業,征服天下,朕之血脈,焉能輸給李恪?!”
李從璟雙眼微微眯起,握著馬韁繩的雙手並不曾挪動半分,面對眼前驟起的滔天波瀾,大有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氣度。
他的腰間,那柄隨他征戰多時的百煉精鋼橫刀,依舊穩穩沉在鞘中。古樸無華的刀鞘,早已在歲月和鮮血中沉澱出深厚的底蘊,即便投之於冰山火海,也能晏然從容,不驚不乍。
能得充任李從璟近衛,朝夕不離護衛其左右的銳士,莫不是百戰軍、軍情處中百裡挑一的精英,在過往的歲月中,他們歷經磨難,一次次將來犯之敵斃於刀下,而始有今日隨從他們軍帥左右的顯貴和榮耀,為無數人所眼紅、羨慕。眼下,當有強敵再度來犯,他們義無反顧拔出長刀,不問來人,隻問手中長刀,能再飲三碗鮮血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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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五一快樂!既是勞動節,自然是要加更的。所謂加更,當然是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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