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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麾下銳士與敵展開對決,捉對廝殺時,丁黑手中兩柄黝黑長刀,迎上了自“虎牙”上一躍而起,攜雷霆萬鈞之勢,悠忽一劍急速而至的那個飄然身影。
在丁黑冷靜而總有些沉默的眼神中,沒有對方寬袍長袖飄舞的出塵風姿,他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心神,凝聚成一點,落在對方猶如天人揮袖擊出的長劍上。在他尚且短暫卻滄桑的一生當中,他面對過無數江湖殺手,經歷過無數次命懸一線的廝殺,正是在這種血與火的電光交錯間,他的刀法日漸精湛,他的心性日漸沉穩,他的腳步日漸有力,他的刀鋒日漸能殺人。
說時長,那時短,在丁黑的雙眸中映出對方平靜無波而又驚才絕豔的面孔時,他們手中的兵刃斬在一起,刀鋒與劍刃,攻殺與守護,碰撞出攝人心魄、光耀刺眼的火花!
一圈看不見的波紋,在鋒刃間激蕩開來,兩人的長發、衣袍在刀劍相遇那一瞬間,雜亂狂舞。
丁黑漆黑的瞳孔中,閃爍著熾熱的火焰,那是憤怒,也是戰意。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劍子古波不驚的幽深雙眸,裡面沒有半分色彩,仿佛無論他做什麽事,面對什麽人,都不能引起他內心裡半分波動。
相遇只是短暫,眼神的變化已在頃刻間完成,劍子返身再度躍起,丁黑砸落地面,雙腳在泥土道路上擊出兩個半尺深坑!他眼中的震驚、駭然之色,隨同他嘴角的血跡,一同湧出。
對方的實力讓他意想不到。
在他十余年形成的認知當中,幾乎不存在這樣的力量。
然而事實如此。
所以他震驚、駭然!
劍子借力返躍的身子在半空悠然翻轉,再度折回,依舊冷靜的眸子裡沒有半分感情色彩,然而他手中的劍,再次揮斬下來。
丁黑發出一聲低吼,眼中的他念盡數消散,雙腳在泥坑中重重借力,揮刀二度迎上不可一世的劍子。
這一回,刀劍毫無花哨對拚發出的輕吟聲更加清脆,然而也更加短促,劍子的長發呈現出一道圓弧,向後一蕩,便再無異樣,而丁黑的身子卻再度倒栽回來,以比先前更重的力量,落到地面上。
丁黑伏低上身,弓著身子在道上瘋狂後滑,雙腳在泥土上犁出兩道筆直的溝壑,在溝壑延伸出數丈之後,他終於將步伐穩住。滿嘴鮮血,雪白的牙齒被染的通紅,他抬起頭,目光陰冷的看向半空。握刀的雙臂雖未垂下,卻已是顫抖不停,那兩柄曾讓他盛名一日高過一日,也曾為李從璟所驚歎的長刀,此時若有千鈞之重,恍若緊握不住。
但他的眼神依舊堅定。
在丁黑抬頭的這一刹那,劍子三劍,已遞至他眉前!
他發出一聲出自肺腑的震天大吼!
當年,在三河口之外的那座村莊裡,他放下懷中久等數年而終究死去,嬌軀已漸冰冷的小青,拔刀衝向百名梁軍時,也曾嘶聲大吼,但即便是那回,他的吼叫聲也不如眼下渾厚有力。
一聲大吼,用盡生命的力量,將長刀揮起,在長劍觸及眉心之前,將其擋在體外。
琴音輕揚,黃鸝脆鳴,短暫的音符過後,丁黑仰頭一口鮮血噴出,身子三度退離交鋒之地。
而這一次,他如斷線的風箏,倒飛十余丈,重重摔落在李從璟馬前,再也無力站起身。
他敗了。
在雙眼不甘的閉合,握刀雙手不甘的垂下之前,他眼中飽含羞愧、歉意,看了李從璟一眼。
他是李從璟的近衛首領,而如今,面對強敵,他卻無力護衛李從璟安然如初。
但他也盡了他一個近衛的職責——他倒在了李從璟前面。
三劍擊敗丁黑的劍子,縱身撲來,如同流光滑過時空的隧道,將收攏歲月的劍尖,刺向李從璟。
丁黑是李從璟生平所遇個人武力最為高強者,且不說贏下劍子,連對方三劍都不能接下,滿場近衛,還有誰能擋其劍鋒?
別說擋,連觸碰都碰不到!
劍子身形如燕,如鷹擊長空,勢不可擋。
一聲輕吒,飽滿怒意,憑空響起。一道鮮紅身影,從側面擊來,以一種一往無前,取攻舍守的拚命姿態,於半道截向劍子,短刃當頭劈斬而來!
第五姑娘。
她來不及多說什麽,雖然她心中盛怒無限,卻也只能化為那聲怒吒。對方三劍便讓丁黑喪失戰力,其威脅性已然空前,但就是這樣一個危險到堪稱致命的所在,軍情處事先竟然半分不知,直到對方以一種無可匹敵的姿態殺到李從璟身前,她才被迫應對,這將她長久以來積攢的驕傲擊打得粉碎。
她咬碎了銀牙,也要將此人攔下。
然而,連以個人武藝為尊的丁黑都不能稍稍阻攔劍子,相比較而言“武藝平平”的第五姑娘,又如何是對手?
劍子長劍隨手一揮,第五姑娘的怒叱聲方落,身子便如撞上石牆的皮球,被狠狠彈了回去,摔倒在人群中,恰如離枝掉落的紅花。
馬背上的李從璟,將劍子出現之後,短短時間內發生的一幕幕都看在眼裡。
自打對方突兀出現在眼前,李從璟便知道,今日所遇之劫難,恐怕是他生平所僅見,對方的危險性之大,已然遠遠超過過往任何一回。
在李從璟親至檀州的情況下,對方猶能躲過斥候、軍情處眼線編織成的大網,不聲不響埋伏於前路,在他出現於此地時驟然殺出,本身就已說明,對方不僅僅是絕非易與之輩那麽簡單。
更深一步看,對方既能避過軍情處的眼線,就說明他們對軍情處了解的十分透徹。既如此,他們既然動手,就說明他們有充足的把握,在軍情處、近衛處的護衛中,將李從璟斬殺。
而他們堂而皇之一舉殺出的姿態,無疑證明了這一點。
這是前所未有的危局,不僅在於對方實力強橫,出其不意,更在其對李從璟身邊的力量,已經了然於胸。而無論是軍情處,還是李從璟本人,對對方竟然一無所知。相比之前者,後者更為讓人恐懼!
天下很大,總有你未到過的地方,總有你未見過的人,總有你未聽聞的事物,總有你掌控不了的東西。
行走於天下,爭霸於天下,不僅是在與強敵共舞,也是在與未至相搏。
險境無常,生死難測,隨時都可能粉身碎骨。
然而,爭霸天下之所以讓人迷戀,其魅力何嘗不是正在於此?
正如王權爭霸的路上,沒有對手豈不寂寞,沒有玄機豈不無趣!
劍鋒驟至馬前數步之外,李從璟微微抬頭。
他的手已落在橫刀刀柄上,他沉靜的目光銳利得無法直視。
抽刀,躍起,他迎向來犯之敵!
……
有的人,卑微了一生,一朝突然發現,自己在某一方面竟然做得比很多人要強上不少時,那顆自卑的心突然變得狂妄,開始仰著頭走路,開始看低許多人,開始自以為了不起。然而追根到底,這不過是自卑過甚之後突然過分自大,而引起的扭曲心理罷了。就如貧窮了一生的人,一夜暴富,便以為自己是天下最富有的人,無外乎暴發戶心態。他們用自負、狂妄、自大,來掩飾自己那顆自卑的心,實則可憐萬分。這樣的人,往往不足為慮,追根揭底,他們心靈脆弱,一旦從山峰跌落,多半再也爬不起來。
而有的人,生就強大,一生都佇立在高峰,俯瞰眾生,因為素來知曉自己強過很多人,當這件事變得平常之後,反而能擺正心態,因習以為常,故不會趾高氣昂。就像人不會因自己能直立走路,而去瞧不起爬行動物。比之前者,這樣的人心態勃發,中正奮然,要難以戰勝得多。
耶律德光就屬於後者。
遠處的廝殺場景落入耶律德光眼中,他嘴角帶笑,伸出手指點江山,對恭敬立在身旁的多倫道:“多倫,你可知這世上顯貴之人,若以強弱來分,有哪三種?”
多倫見自家主子意氣風發,有了評點江山的興致,連忙恭敬受教,“請殿下示下。”
“其一,小人得志;其二,年少有為。”耶律德光伸出兩根手指,“小人得志,謂之驟然富貴者,謂之竊據高位者,為之不擇手段顯赫人前者,這些人之所以謂之小人,是因其但凡顯貴,必定炫耀人前。可笑其自身不過一蚍蜉耳,卻藐視他人,夜郎自大,徒增笑耳!”
多倫望了遠處的戰場一眼,若有所悟,試探著道:“李從璟便是這種人?”
耶律德光搖了搖頭,“李從璟是第二類人,年少有為者。年少有為者,機遇、實力兩者缺一不可,凡此類人,莫不是天之驕子,若無坎坷命運,若一生中不遭受致命打擊,來日必成棟梁之才!”
多倫不曾想耶律德光竟然如此正面評價李從璟,怔了怔,用懷疑的語氣道:“殿下,這李從璟不過一介武夫,值得殿下如此高看?”
“一介武夫?”耶律德光冷笑一聲,“若他是一介武夫,那我們這些先前在他手中吃過虧的人,不都是鄉下野人?”
多倫頓覺自己說錯話,臉色難看,正欲請罪,耶律德光已經淡淡擺手,道:“多倫,你且謹記,但凡與敵對陣,你對你的敵人了解多少,你的勝算就有多大,若你連正視敵人都做不到,要戰勝對手根本無從談起。”
默然片刻,耶律德光沉聲繼續道:“若李從璟不是那麽強的對手,此番你我何須費勁心機來對付他?從西樓至檀州,短短千裡之地,算上準備時間,你我足足走了大半載,其中艱辛,你應該知曉。這回本王用計,以高官厚祿、無數財富策反趙天河、王厚德,使其在檀州折騰出偌大動靜,讓李從璟相信本王是要借他們之手,去破壞幽州的屯田、民政,更是隱蔽集結大量精騎於古北口外,又故意露出破綻為李從璟眼線偵探到,營造出要和王厚德裡應外合,引發邊軍動亂,襲奪古北口的假象,多日謀劃,一朝爆發,讓李從璟應對不暇,不就是為了將他引至此地麽?”
“幽州太遠,本王去不得,要對付李從璟,就只能將他引來邊境;本王手中力量有限,無論是軍隊還是死士,都不敢言有必勝把握,贏下李從璟的百戰軍、軍情處,所以本王不惜花費常人無法想象的代價,從西征的耶律敵烈手中,借來那些李從璟怎麽都無法預知且擁有驚人個人武力的山門劍客,為的,就是尋求一擊製敵啊!”
這番話足夠驚天動地,耶律德光此番南下的真實打算,至此也終於揭開了面紗!若是有李從璟一方的人聽見耶律德光這番話,說不定要駭得面無人色,他身旁的文武官吏,之前無一人能料到,耶律德光竟然是這般用心!
耶律德光這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其心機之深沉,其布局之巧妙,已然超乎眾人想象。
“多倫,你日日隨我左右,當知在我大契丹國東征西討無往不利的大勢中,本王不顧西征大局,不顧父皇東征籌備,執意南下,來對付一個在那些朝堂大臣們看來,尚不足全力以赴應對的李從璟,承受了多少壓力、非議!朝中那些大臣們都以為,本王是不堪之前數度在李從璟面前受辱,這才憤而咬住李從璟不放,不顧大局也要找回臉面。然而,本王貴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真是如此不識大體之人?”耶律德光目光中有著化不開的鬱結,這裡面的深沉意味,讓多倫一時也不能理解。
耶律德光繼續道:“誠然,本王之所以南下,固有李從璟前番曾數度讓我受辱,心懷不忿之由,但也正是通過這些事,本王才深知,他非是池中之物。對李從璟,實不可有片刻姑息,若任由步步壯大,來日必成契丹國大患,其害將絲毫不亞於當年之李亞子!可笑那些大臣們,竟都對此視而不見,他們又何曾知曉,一個真正的天才,即便尚且年少,卻早有吞吐天下之胸懷,何況其已漸有改變天下大勢之實力?豈不聞,大明安歸國之後,不到一年時間裡,渤海國已然崛起一幫務實強乾之能臣,其所以能如此者,是有李從璟遣人相助之故啊!這樣的人,不在其羽翼尚未豐滿時扼殺,待其乘風而起,扶搖直上九萬裡時,再要應對,其難豈止勝過今日十倍!”
耶律德光深邃的目光,充斥著濃厚優思,一種憂國憂民的情緒,猶如實質般溢出。
多倫心懷激蕩,情緒複雜不能言,他怔怔望向耶律德光,眸底是揮之不去的崇拜與仰望。他想,李從璟固然是天才,年少有為,然而殿下又何嘗不是?這世上,總有些人,生來眼界、思維就超乎常人,不可以常理度之,大概也只有同類人,才能了解彼此,而也正是因此,殿下才對李從璟格外忌憚。
昊天湛藍, 驕陽當空,萬裡無雲,耶律德光的身影在高處顯得有些蕭索。
耶律德光沉聲道:“大爭之世,世人,尤其是身居高位者,總喜言‘謀國’二字,然而,他們當真知道何為謀國麽?而他們中間又有多少人知道,庸才妄言謀國,實則是誤國!”
有樹葉隨山風飄落,在耶律德光和多倫眼前滑過。
多倫沒問世間三種人中,第三種人是哪一種人,他已知曉了答案,在他心中,耶律德光便是那種人。
而遠處,那位劍子已到了李從璟馬前,李從璟正從馬背上抽刀而起。
在與耶律德光所在高地相距十來裡的另一端,一老一少攀上一座山脊。老人須發花白,布衣爛衫,手持一卷書冊;少年人劍眉英目,背負竹簍,簍中有草藥幾許,草根上尚有泥土,他手握一柄采藥鋤,腰佩一柄三尺劍。
一老一少,目光同時望向道路上廝殺的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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