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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
李從璟頷首表示承認莫離所言,走進屋中,從案桌上拿起一本冊子,遞給莫離,示意諸人傳看,自身在案桌後坐下,道:“扶余戰事開啟之前,軍情處、演武院都已派遣精銳人手趕赴扶州,目的就在於近距離觀察契丹軍,這是近月來他們匯總的情報。”
說著又拿起一本冊子,遞給王樸,“這是根據以上情報,參謀處做的契丹軍、渤海軍軍力分析,對兩軍兵力多寡、大軍軍備、士卒素質、將軍才能、全軍士氣等進行了詳細評估,經過推演,在結尾處,參謀處給出了扶州失陷的預計期限。”
在莫離、王樸、杜千書抬起頭,雙眼有些發亮的時候,李從璟補充道:“不能盡信的單方面預計期限。”
“兩個月?”無論如何,在看到參謀處給出的時限之後,王樸還是怔了一下,“這個時限是否有些太過誇大了些?”
扶余戰事已經一月,再有兩個月,那麽僅是扶州就抵擋了契丹三個月的猛攻,在耶律阿保機準備良久,親率二十萬大軍出征的前提下,似乎顯得有些不合理。
李從璟道:“渤海國吏治黑暗,舉國潰爛,大明安執掌權柄時日不多,尚來不及改善,在這樣的情況下,渤海國差幾只有一戰之力。面對契丹的舉國進攻,扶州既是渤海國抵擋契丹的第一座堡壘,也是最後一座。說到底,渤海國的羸弱已經使他經不起一場大敗,而大明安集結有限精銳,在扶州孤擲一注般的與契丹決戰,也是認清了這點,然而卻也使得一旦扶余被攻陷,渤海國就離亡國不遠了。有此前提,大明安一派的救國志士,必對此戰全力以赴,如此方有三月之期。”
杜千書沉默片刻,抬頭問道:“既然軍帥如此判斷,理當盡早馳援渤海才對,為何此番只派遣了盧龍軍和新軍攻打遼東?若是令百戰軍前往,遼東才能旦夕攻克。”
李從璟微微搖了搖頭,說了一句讓杜千書很意外的話,他道:“幽州軍要等扶州被契丹攻下之後,才能參戰!”
“這是為何?”杜千書和王樸雙雙失聲,大感不解。
李從璟站起身,緩緩說道:“誠然,扶州被克,渤海國會損失慘重,但契丹也必因此遭受不小損失。在外有我幽州軍相援的情況下,本該潰敗的渤海國卻不至於立即土崩瓦解,而一心要做中興之主的大明安,更不會輕易放棄,如此,渤海仍有余力再戰,這是其一。”
“反觀契丹,攻克扶州之後,戰線拉長,補給就會變得困難不少,這也是我們的可趁之機,此乃其二。”
“而扶州之所以為渤海西面門戶,是因扶余地形複雜,有不少險要。一旦契丹攻下扶州,而渤海不潰,其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掌控整個扶余、進擊龍泉府的話,契丹大軍就會陷入泥潭之中,其多精銳騎兵的優勢,也會在山地戰中處於被動地位,優勢無從發揮。而此時參戰的幽州軍,就是要將扶余徹底變成讓契丹寸步難行的沼澤,讓其陷入其中不能自拔,進而一步步消耗他們的銳氣,蠶食他們的兵力,最終達到疲敵的目的,此為其三。有此三者,才有我們取勝的機會!”
最後,李從璟總結道:“以幽州軍現在的戰力,便是加上扶余的渤海軍,野戰也無法勝過契丹二十萬大軍,這是現實。因此,此戰必須讓渤海軍借助扶州城,先消耗契丹軍力,這是我不立即馳援扶余的原因。而以最穩妥的方式,謀求以最小的代價,去達成戰略目的,這便是我選擇以整個扶余作為戰場的理由。”
王樸與杜千書沉默良久,莫離輕笑道:“說到底,最後一句話才是關鍵,即便是與耶律阿保機交手,你也不願與其正面硬戰,其根本原因,還是不願讓幽州軍遭受太大損失。”
李從璟笑了笑,“契丹要打,但也犯不著血戰到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地步,天下的戰場大得很,現在把人打沒了,日後怎麽辦?”
這話把幾人說得一愣,在大覺有理的同時,又被李從璟的大膽和野望折服。
王樸與杜千書離去之後,莫離留了下來,屋中只剩下他與李從璟、桃夭夭三人。莫離打開折扇輕輕搖動,似笑非笑的看著李從璟,“老實說,李哥兒,將參戰之機選在扶州被克之後,除卻方才那些考慮,你真正的心思是什麽?”
永遠都是一副百無聊賴模樣坐在旁邊的桃夭夭,聞言睜大了眼睛,怪異的看向李從璟,她這幅見鬼般的神情,應該是被此事撲所迷離的真相,和真相背後李從璟的深沉用心給震驚到了。
李從璟笑容隨意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而已。說到底,耶律阿保機這回發動的是攻滅渤海的戰役,我們是外援。不讓渤海和契丹碰得頭破血流,在他們最危急、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如何能談成最好的條件,從渤海國謀得最大的利益?”
“有道理,沒好處的事咱可不乾。”莫離大點其頭,很認同李從璟的這個觀點,然而他並未就此滿足,“不過這似乎還不夠吧?這可是玩火,一不小心玩過了頭,可是有崩盤的危險。你冒這麽大的風險,可別說就為了從渤海多撈些好處。”
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李從璟並不拿捏架子,他雙手一攤,“那你說還有什麽?”
見李從璟擺明了要自己扮演心機深沉之輩,莫離很不愉快,他轉頭問桃夭夭,“桃統率,你相信他的話嗎?”
“不相信。”桃夭夭嗅之以鼻,顯得對李從璟的腹黑很有期待值。
莫離嘿然一笑,孩子氣一般向李從璟投過去一個你懂得的眼神,這才收斂了神色,肅然道:“渤海,本我大唐藩鎮,而今,雖時有朝貢,但孤懸塞外,已有自立之跡象,大明安、李四平之輩,無不心有此念。我等幫大明安掌權,助其強國,意在抗衡契丹,而不是意養虎為患!渤海強則強矣,但必須要能夠掌控。日後一旦契丹勢弱,而渤海愈強,我等今日之謀,豈不成了讓北方再現一個契丹的笑話?平衡契丹、渤海,就是必取之道。眼下之勢,讓渤海存國,能牽製契丹可矣,萬不能使其有機會趁機做大,以至尾大不掉!我想,這才是李哥兒你不願早助渤海的根由吧?”
李從璟不再賴皮,點頭道:“邦交之道,不在除強扶弱,而在弱強、平衡。維護自身霸主地位,使敵不能威脅自身,而保證對其徹底的掌控力,這是邦交追求的至高目標。”
“邦交之道,不在除強扶弱,而在弱強、平衡。”莫離仔細咀嚼著這句話,眼前漸漸明亮,“如此,他日草原大定,我等可以放心離開幽州了。”
桃夭夭抓了抓頭髮,不知道李從璟和莫離說的什麽鬼,明智的選擇閉上眼睛,懶得理會。
說完渤海之事,李從璟將目光放到眼下來,對莫離道:“收復營州容易,要在營州落地生根難。營州地廣人稀,如何生聚,可謂千難萬難,而作為盧龍邊境,營州又直面契丹,這就更增加了此地百姓生聚的難度。然而此番克下營州,不同於同光元年,你我再無將其拱手讓人之理,如何治理民政,得有個綱領才是。”
莫離道:“治理營州,首要之難,在於人口,若能使營州有人口,則其它問題可迎刃而解。”
“遷民?”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然而戰事未歇,如何遷民?盧龍百姓,又有多少人願意徙邊?如此大舉動,朝廷是否允許?”
“此遷民,非遷盧龍九州之民。”莫離搖頭正色道,“而是遷營州之民。”
“噢?”李從璟眉頭微挑。
這看似是一句矛盾的話,然而莫離既然說出口,就必定有下文。
莫離接著道:“同光元年,大軍初征營州,曾受‘義軍’之助,李哥兒可還記得當時情景?”
“先有黃宗助君子都勝耶律赤術於白狼山,後有許伯先、陸君嚴領八百壯士從軍,助我等在退至扁關前,成功疲憊耶律倍、耶律敵刺所率五萬大軍,此間之事,如何能不記得?”
“自古燕趙多壯士,誠然如此。營州之前雖為契丹竊據,但苦於營州地廣人稀,土地貧瘠,契丹在佔據營州之後,其用多在軍事,是作為進攻盧龍的前哨之用,對民政並無建樹,管理松散。也因此,營州成為‘灰色地帶’,山賊眾多,馬幫肆虐,民風彪悍。軍情處初至營州時,立足也異常艱難,營州的情況,總結起來是四個字——民少賊多。”莫離娓娓道來,說到這裡微微一頓,目光趨於銳利,“既然民少賊多,那就化賊為民!這就是我所說的遷民之策。”
“化賊為民?”饒是李從璟思維跳躍,也被莫離這個想法驚了一驚,隨即他開始思索這個方法的可行性,最後搖頭道:“只怕賊性難改。”
李從璟此言,莫離並不認同,他嚴肅而且認真地說道:“始皇帝並六國,異國之民也可為我之民;班超通西域,異族之民也可為我之民!胸懷若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李哥兒,何以自縛手腳?”
一直不怎麽插話的桃夭夭,此時也冷哼一聲,“亂世當道,若非苦無活路,誰人願意拋家離鄉,入山為賊?若能有一方土地可供耕作,飽食暖衣,誰願從賊,辱沒祖宗,朝不保夕?”
兩人說得不差,但對李從璟而言,如今戰事正急,他需要的是一個穩固的後方,而不是一個隨時可能有變故的後方,哪怕只是極小的幾率,極小的變故,他也不願意冒這個風險。從軍多年,他早已習慣將風險降低到最小,對細節的苛刻和追求完美的行事風格,讓他對能掌控的東西,有一種極端的控制。
莫離見李從璟不言語,知道他仍舊持保留意見,想了想,繼續道:“今遷山民出山,給予土地,發放戶籍,輕徭薄賦,棄惡從善者必如過江之鯉。對性善之輩,李哥兒寬宥以待,對性惡之輩,李哥兒嚴刑以對,如此不出數載,營州必治!”
這話說完,李從璟臉色稍緩,莫離抓住機會,進一步說道:“李哥兒先克平州,始有百姓跪拜於衙前;出扁關擊契丹,始有八百義軍協從助陣;大勝耶律倍、耶律敵刺歸來,始有盧龍十萬兒郎踴躍入伍,欲從王師護邊擊賊,振奮國威!今,李哥兒破雁南,治營州,教化地方,‘變幽雲之天’正當其時,‘幽州之福’之名, 將成‘大唐之福’,傳遍天下!如是,李哥兒振臂一呼,何愁不能得‘十萬青年十萬軍’?離只怕到時,天下志士當爭相入幽州!一旦如此,區區契丹小國,何以能擋我大唐王師?!”
屋中沒有外人,不必避諱,莫離情緒激昂,直言道:“治國之道,剛柔並濟,興義兵,還得行仁政。至剛易折,譬如大秦,二世而亡;至柔易亡,譬如宋魯,徒為羔羊。當今天下十國,諸侯相爭,烽煙不熄,李哥兒欲成大事,自當一手雄師,攻城拔寨,一手仁政,收攏人心!前者定國,後者安邦,前者可掃蕩群雄,後者令天下歸心,如是,大業可期!”
“今李哥兒率王師出征,大軍在前,而文吏在後,不正欲行剛柔並濟之事嗎?怎麽事到臨頭,反而猶豫?”
李從璟修身養性多時,平日喜怒不形於色,此時聞聽莫離之言,也禁不住臉色數變。末了,他起身,對莫離一拜,由衷道:“今日若非莫哥兒,我將大錯矣!”
笑意浮上臉龐,莫離收拾好情緒,打趣道:“如此,化賊為民,其策如何?”
“善!當立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