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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國帝王》章42 1日朔方1日戰 能得幾人見州城(一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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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

深夏時節,雨水充足,雖說洛陽位在秦嶺之北,一年的降水量與淮南不可同日而語,但也並不缺少大雨連綿的時候。

此番這場大雨,持續了整整三日,洛陽城中縱橫如棋盤的街、坊,盡皆罩在望不到邊際的雨幕中。雨落屋簷濺如花,雨落石階脆如琴,走在雨中的撐傘人,自然別有一股行者壯氣。

第三日的時候,大雨未見其小,午後之時反而驟然加大,遂成暴雨之勢,天色為之一黯,本就行人不多的街道,更顯乾淨。

從皇宮向南延伸到南城門的定鼎門大街,百步之寬的街面上幾無一人,豆大的雨滴落在大街中央的禦道上,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兩端的南北向大道,則是泥濘不堪。

一架無論從大小還是從裝飾上看,都顯得普通至極的馬車,在定鼎門大街上面北疾行,蓑衣鬥笠的車夫揚起手中的馬鞭,一下下揚起又一下下落下,馬鞭揮動與拍打的聲音,堙沒在巨大的雨聲中。雨落馬身,濺起的水花連接成線,駿馬的肌肉在此刻纖毫畢現,伴隨著有力的奔進動作,馬蹄在大街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凹形深印。

悠忽間,因李從璟而提早出現的鐵質馬掌,踩踏在磚石禦道上,響起清脆而急促的聲音,一騎信使從馬車旁飛奔而過,兩馬並頭而進的刹那間,鬥笠從信使身上飛離,在空中轉了兩圈,落在泥濘的街道上。

馬車的簾子被撩開,風雨瞬間湧入,灌在蘇逢吉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上,他望了那騎信使一眼,放下窗簾,撩開前簾,沉聲對馬夫道:“停下。”

話剛說完,不由咳嗽兩聲,馬夫回頭看了一眼尚在病中的蘇逢吉,緩緩將馬車停在道邊。

“解下車套。”蘇逢吉讓馬夫將鬥笠蓑衣脫下,換他自己穿上,就準備去騎馬。

“明公,你大病在身,怎能暴露在雨中?”車夫大急。

蘇逢吉沒有理會車夫的阻攔,下車的時候身子晃了晃,腳步有些虛浮,但神色格外堅毅,“我病了已有數日,若非大事,陛下不會在此時急召。若我眼力沒錯,方才過去的那騎,乃是北邊來的軍使,此番必有重大軍情......”

說完這些話,蘇逢吉在車夫的攙扶下攀上馬背,當下不再多言,在雨中揚鞭而去。車夫怔怔望著身子在馬背上左右搖晃的蘇逢吉,真擔心他會摔下來。

雨中的定鼎門大街更顯寬闊浩遠,大街兩側的參天樹木鬱鬱蔥蔥,隱入雨幕中的蘇逢吉如同滄海一粟,渺小的不值一提。車夫是名從軍中退下來的老卒,他望著蘇逢吉漸漸看不清的背影,耳畔雨聲如鼓聲,此時此刻,他竟然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乘風破浪的意味。

車夫是名再尋常不過的唐人,蘇逢吉亦複如是,然而此情此景,置身巍峨神都的寬闊大街上,望著遠處依稀可辨的雄偉皇城城門,還有那高聳入雲的大明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縈繞在車夫心頭,揮之不去。

這是一個屬於唐人的時代,縱然狂風暴雨,電閃雷鳴。

......

蘇逢吉趕到崇文殿後,被安排前往側殿等候,在走廊上抖了抖雨水,解下蓑衣交給侍者,地上一連串腳印濕漉漉的,脫了鞋子進入殿中,蘇逢吉發現蘇禹珪、張一樓也在,不僅如此,連久不曾碰面的江文蔚、張易、朱元這些後輩也出現了。

不同於長興二年的進士三甲,還只能稱為後起之秀,蘇逢吉、蘇禹珪、張一樓這些天成二年士子中的執牛耳者,

如今在朝堂中都已執政一方獨當一面。判度支的蘇逢吉,是朝堂上舉足輕重的財政大臣,能聚財會花錢,每日裡經手的錢財難以計數,便是行省的布政使見了面,也要笑臉相迎,以期遊說朝廷能往本省多投入一兩分財政力量。如何讓國庫更加充盈,便是蘇逢吉的最大職責,地位與三司使孰輕孰重還不好說。判刑部的蘇禹珪,是大唐法治天下的掌劍人,在朝則修繕律法完善法典,巡視行省州縣則讓地方官吏如履薄冰,秩序再惡劣、盜賊流氓再多、官吏貪贓枉法再嚴重的地方,只要他去巡視一趟,勢必風氣一清法度儼然。蘇禹珪的志向,便是為朝廷建立一套無所不包的完備法典,使得治國之道變為依法治天下,其人被某些官吏私下稱為“今之商君”——秦以法治國,漢朝開創了外儒內法的治國之術,往後雖有多番波折,但總歸是主流,到了本朝自不必說,有人將蘇禹珪比之為衛鞅,可見蘇禹珪的份量。

張一樓則更不必多言,雖說“二蘇”成名的早期,他還默默無聞,但他作為李從璟出鎮幽州時的舊人,雖然沒有當年“四大才子”莫離、王樸、衛道、杜千書那般名氣大,但總歸不會差給後來的桑維翰等人,在如今“四大才子”、費高章、趙鍾鳴等幽州舊人身居要職,“幽州派”官吏被朝廷大加重用的情況下,張一樓在被馮道、任圜看中後,歷任六部中數部之職,如今更是在中書門下兩省行走,此情此景,其人已是朝堂上心照不宣的諸相人選,至於往後到底是成為執政宰相,還是那承擔副相職責的參知政事,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朝堂上的明眼人大多知曉,明宗一朝,中樞以馮道、任圜、安重誨、李琪等人為核心,四相執政甚至是五相當朝,都是常態,這還不算那些被加封了“同平章事”職銜,而實際上並不執政的朝野顯貴,這種以多人為宰相,實際上弱化宰相權柄,集權於皇帝手中的體制,是莊宗、明宗時期天下分裂、藩鎮林立的大勢所決定的,無論好壞,到了當今皇帝臨朝、天下一統的時期,已經不再適用,不止是那些袞袞諸公明白,但凡有些見識的官員也都知曉,在李琪等人不是位列三公,就是加封仆射的情況下,老宰相們在收獲尊榮的同時,實際上已經退居二線,騰出來的實權實位,交到昔日秦王府的官吏手中,是不可逆轉的趨勢。

一朝天子一朝臣,秦王府官吏接收權柄,不僅是當今皇帝握緊帝國權力的標志,也是因為,作為自家“老人”,皇帝對這些人的才華品性都知根知底,用起來順手,而這些人久事皇帝,也更能體會皇帝種種政策的用心,落實各種政策就會更加妥當,如此才有“政通人和”的效果。在這種情況下,李從璟順勢將數相執政的局面,改革為一相執政副相輔佐,三司使、樞密使分權的體制,可謂是順水推舟。

眼下馮道雖然仍是宰相,但實際上不過是權力交接的過渡時期罷了,等到出海的莫離歸來,無論是資歷還是功勞,他都是宰相的不二人選,馮道雖然有才,但老人不退位,新人難出頭,對皇帝而言,誰更有才,誰就更適合宰相這個位置,畢竟眼下的大唐,宰相只有一個。

大唐朝堂上的新人換舊人,是權力交接的題中應有之意,明宗舊臣退居二線後,權力將轉移到昔日秦王府官吏手中,而秦王府的官吏,又以李從璟出鎮幽州時培養的班底為中流砥柱,故而朝堂上才會出現“幽州派”官吏當道的局面。從順序上講,在這之後,才是天成、長興年間冒頭的士子佼佼者們真正上位的時機,眼下“二蘇一張”執掌一方權柄的局面,則體現出在當今大唐皇帝眼中,秦王府的舊有官吏,並不能完全滿足眼下大唐對人才的需求。

甚麽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不遵從權力交接的順序,讓新人早出頭,這就是。

眾人見禮的時候,江文蔚、朱元、張易等年輕一輩執禮甚恭,畢竟他們面對的是大名鼎鼎的“二蘇”之一,雖然他們自身也都屢有功勳,但卻沒有驕傲拿大的道理。

窗外大雨淋漓,蘇逢吉剛從雨中來,雖然披了蓑衣鬥笠,身上仍是不可避免沾染了雨水,尤其袖口和褲腳濕了一大塊,涼意從腳底直往頭上冒,好在殿中供應熱茶,蘇逢吉坐下後一碗熱湯下肚,倒也不覺得涼了。蘇禹珪仍然是寡言少語的模樣,五官中正的臉上沒有多余表情,難得的是不顯得呆板冷硬,平素負責暖場,尤其是在二蘇相互吹鼻子瞪眼時和稀泥的張一樓,今日言語也是不多,原本蘇逢吉才是話最多的那個,不過自打見到蘇禹珪和張一樓,他就知道先前在大街上的猜測沒有錯,眼下皇帝將他們這三個職司互不交叉的人匯在一塊兒召見,定然是有大事,眼下也沒有耍嘴皮子的興致。

忽的,正殿傳來拍案的聲音,接著便響起皇帝的怒喝聲,蘇逢吉等人面面相覷,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沒多時,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有官員縮著脖子從門口走過。

望著那縮頭縮尾的官員,張一樓輕歎道:“今日的第三個了。”

蘇逢吉壓低聲音問道:“平素難得見到陛下發怒,今兒這是怎麽了?”

門外的屋簷滴水成串,經年累月,在磚石上砸出一個個小凹坑,張一樓收回目光,“陛下發怒與否,跟心性無關,而是看有無發怒的必要。就像眼下,陛下不發怒,某些人就不知道陛下對他們痛恨到了極點,陛下不發怒,他們就不知道陛下出兵的決心。”

蘇逢吉沉聲道:“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有人勸諫陛下不出兵?”

見蘇逢吉露出不可理解與無法置信之色,蘇禹珪冷笑道:“敵兵壓境,邊患再起,某些人狼心野心,罔顧國法,行叛逆之事,在這等光景下,還有朝廷不該妄起兵端的言論,蘇兄是否覺得這些人不知所謂?”

蘇逢吉看向蘇禹珪,對方眼中閃爍的寒意讓他有些疑惑,作為事實上的執法大臣,蘇逢吉很少看到蘇禹珪在旁人沒有觸犯律法的情況下,會有格外的喜怒之色。

蘇禹珪沒有讓蘇逢吉等多久,他繼續冷面冷聲道:“向陛下勸諫的臣子,個個都滿嘴道理,甚至滿嘴仁義道德,勸諫的時候,不乏出口就敢朝陛下開噴的——蘇兄應該知曉,莫中書率領艦隊出海之時,就有很多老夫子指責陛下窮兵黷武。所謂天下大亂久矣,如今蒙天之眷,亂賊平定,四海承平,九州一統,當此之時,大唐應當馬放南山,甲兵入庫,行禮義教化於天下,如此方是國泰民安之道——此等言論,陛下何曾聽得少了?”

蘇逢吉啼笑皆非,“河西、西域尚未平定,何談天下一統?”

“邊蠻之地,寸草不生,要之無益;守邊之軍,徒耗錢財,於國為害;塞外之民,茹毛飲血,不堪教化。故而治國之重,在於中原,在於江南,塞外當求安定,不該興師遠征。”蘇禹珪說的,自然是某些臣子的言論。

蘇逢吉禁不住冷笑道:“祖宗打下來的疆土,也不要了?”

蘇禹珪道:“要之何異?陛下雄才大略,當重新勘定國土疆界,何必效法古人?”

蘇逢吉陰沉著臉道:“外敵入寇,亦不出師?”

“出師則勞民傷財,是為傷國本害百姓,還不能令永絕邊患,上善之道,當法先人,和親、予財貨。”

“舍棄疆土時,不效法古人,如今說起和親,又要效法先人?”

“與此輩信口亂噴之人,如何講道理?”

蘇逢吉沉默下來,半響後苦笑道:“世間何以會有這等人?”

“這等人多了去了。”蘇禹珪冷笑道,“直言進諫,落個敢諫的直臣名聲,害君王之名而成就自身之名,故作驚天之言,故作與事實相悖之言,無非是嘩眾取寵,引人注意罷了。”

張一樓苦笑道:“關鍵在於,這些人往往認為自己很有道理。”

輕歎一聲,張一樓繼續道:“若算一本帳,出兵塞外,的確‘入不敷出’,但若事事以錢財出入為基準,唐人的人心,唐人的驕傲,唐人的雄風,又該值多少錢?”

蘇逢吉默然片刻,問道:“陛下如何對待這些人?”

“下獄了。”蘇禹珪道。

“下獄?士不因言獲罪,此番何以能將官員下獄?”蘇逢吉有些驚訝。

“那是以前了。”蘇禹珪語出驚人道。

蘇逢吉怔怔看向蘇禹珪,不明所以。

“士不因言獲罪,但外敵寇邊而敢言和親的,寧舍祖宗疆土隻為苟且偷安的,是為分不清大是大非,是為禍國殃民之言,人有此等言論,如何不應治罪?不治此等人之罪,反而讓其身披官袍招搖過市,朝廷還如何引導天下人明是非、有雄心?不治此等人之罪,豈不讓天下人都滿口胡言?”蘇禹珪冷冷道。

蘇逢吉欲言又止,沉思了半響,“我明白了,陛下此番召見你來,就是為了重新解釋‘士不因言獲罪’的定義,並且將其寫進律法之中。”

“不止於此。”蘇禹珪道。

“還有甚麽?”蘇逢吉問。

“蘇兄當知,律法治罪不誅心,‘士不因言獲罪’,為何?就因為言論只是言論,士子官員負責進言,但其言是否施行,卻不在進言者。”蘇禹珪道。

“所以陛下要重新定義‘士不因言獲罪’。”

“不,陛下要重新定義的,是律法!”

“甚麽?”

“千年以來,朝廷以外儒內法之術治國,用法,卻百般遮掩,不肯說法,朝野議論的,也只能是儒家之道,故此,自打商君立法,律法雖經千年,本身實無本質蛻變。”

“那又如何?”

“何謂外儒內法?無非八個字:律法治罪,儒學治心。”

“然也。”

“事實卻是,儒學並不能治心。”

“儒學到了今日,的確有許多弊端。”

“非止如此。”

“還有甚麽?”

“儒學,乃虛偽之學也,口是心非,言不由衷,是非不明,道義不分,用之治國,誤國誤民!”

“蘇兄此言,太過偏狹。”

“何談偏狹,本就如是!治國之道,其威,當重於君王之言,說一不二,其利,當甚於頭頂長劍,不合即落。儒學之本,在於仁義道德,以之治國,則不孝之人,便該下獄,不義之人,便該治罪,不仁之輩,便該宣刑!何以兒不侍奉雙親,卻隻被斥責唾罵?人出賣親友,還能逍遙度日?東家盤剝夥計,卻無人問津?治國之道,當明如日月,不容藏汙納垢,當嚴如軍令,條分縷析,事事有章可循!不如此,則萬民困惑,不知所為。儒學治國,合乎此道者不賞,悖逆此道者不罰,國之尊嚴何在?君王言出不行,則無威信,臣民戲之,天下大亂;治國之道日日宣揚,卻不依此賞善罰惡,豈不徒增笑耳?大唐數百州近千縣,百姓千千萬萬,天下事又何止千千萬萬,治大國如烹小鮮,豈能不苛求細節?且不說事事有章可循,一事無章可循,都會貽害無窮。這般儒學這般治國,事事遮遮掩掩,事事模棱兩可,如同做賊一般,生怕說話聲音大了,全無光明正大之意,做人姑且不可,還談治國,豈不可笑?如此治國,何異於兒戲邦國!”

蘇禹珪這話說完,蘇逢吉嗔目結舌,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堂中一時落針可聞,江文蔚、張易、朱元等人,也都驚訝的看過來,忘了彼此的交談。

蘇逢吉如噎在喉,想要說甚麽,卻又甚麽都說不出來。

良久,他苦笑問蘇禹珪,“那依蘇兄之見,該當如何?”

蘇禹珪凜然正氣道:“既然儒學不能治心,那便讓律法來!”

“律法能治心?”

“律法能正心!”

“何謂律法正心?”

“蘇兄可知,秦律有文,官捕盜於市,民見之而不助官者,視為有罪,助官者,有賞;民於道犯疾,人見之而不送醫者,視為有罪,送醫者,有賞。人言律法嚴苛,治國以法,則無人情,何其繆也!何謂律法?律法者,規矩也!律法之文,定天下萬民之言行規范,使百姓知其能為,知其不能為,在此之上,知何者為對,知何者為錯,再由此往上,知何者受賞,知何者受罰。故而又言,律法者,賞罰也!有賞無罰不是律法,有罰無賞也非律法!律法治罪,乃其一也。只能治罪之律法,非為良法,何也?蓋因律法之本,不在治罪,而在杜絕犯罪,在導人向善!有罰,則絕罪惡,有賞,則生善行,此二者缺一不可。百姓知賞罰,則知進退,天下少惡而多善,是無人情乎?是有人情也。兄親弟恭,睦鄰和善,君臣相得,是靠嘴上仁義道德,還是靠賞罰之製,豈不明了?”

蘇禹珪一席話說完,頓了頓,總結道:“治國之道,首在治人,治國以法,法若不能治人,何談為法?治人之法,當分黑白,明是非,知對錯,此三者以降,則能言正人心。人心正,則國心正,試問屆時,朝野上下,誰會在外敵入寇時,言和親言納貢?此番朝堂之上,人有此論,乃國之辱也,乃律法之辱也!”

此言擲地有聲,如夜雨驚鴻,讓人目瞪口呆,堂中諸人,除卻張一樓早先有所耳聞外,莫不垂首陷入沉思。

良久,蘇逢吉歎道,“天下事,皆律法之事,我今日方知此言何意啊。”苦笑兩聲,對蘇禹珪道:“人言蘇兄,乃是當世商君,今聞蘇兄此論,知此言不虛也。”

張一樓笑道:“所以蘇兄現在知道,秦朝‘以吏為師’,實則並非一無是處。”

“然也!”

蘇禹珪聽了這話,卻是搖頭道:“孝公之後,得益於商君之法,秦朝幾代君王無一昏君,是人皆英才嗎?依我看,不過是蕭規曹隨、按章辦事而已。世人誹謗秦法,說秦因法暴而亡,我卻認為,秦亡之罪,不在秦法。秦法何錯之有?若秦法果真不堪,秦何以能一統天下?漢承秦製,為何能有大盛之貌?細思之,始覺其過,在始皇帝也。法家數派,有重‘法’和重‘勢’‘術’的區別,始皇帝掃蕩六合,個人權威過重,性情膨脹,居功自傲,彼時之秦法,已非重‘法’的商君之法,而是重‘勢’‘術’的申不害、韓非之法。商君之‘法’能存長久,不因人而變更,而‘勢’‘術’之法,匯聚天下權力於君王一人,縱因君王雄才大略,一時得利良多,卻會埋下種種禍根,終究要人死道消。至今思及秦朝往事,韓非入秦後,始皇帝摒棄商君之‘法’,而取了韓非承自申不害的‘勢’‘術’之法,而引得秦朝覆滅,便覺得韓非入秦,雖然自己不得用,卻似行了死間之事,給秦朝埋下了覆滅的伏筆。”

話及此處,蘇禹珪喟歎不已,“往事不可追,商君之法,已是明日黃花,大唐要的律法,是全新的律法!”

蘇逢吉、張一樓正在隨著蘇禹珪的話思索秦朝舊事,乍然聽聞他最後一句話,不由得問道:“大唐要的律法,是何種律法?”

蘇禹珪侃侃而談,“方才我雖然不屑儒學為治國之道,但也僅此而已,儒學仍有頗多可取之處,大唐的律法要治理天下,要正人心正國心,怎能拋棄百家精髓?秦漢以來,百家學說,並未消亡,只是互取長處,彼此融合歸一罷了,否則董仲舒怎會有‘天人感應’‘君權神授’之論?只不過彼時之百家,是以儒學為中心進行融合,而現在,律法才是根本。譬如說,儒家仁義,墨家兼愛,這是好的,律法便要取之,子不孝敬雙親,便要治罪,這不是儒學嗎?路見病患,無論相識與否,皆送醫館,這不是墨家嗎?”

眾人紛紛歎服,包括江文蔚等人,都一起見禮道:“蘇公高見!”

蘇禹珪連忙還禮,感慨道:“蘇某一介俗人,哪有這般遠見卓識?這都是陛下的主意,我不過是按照陛下的吩咐辦事罷了。”

眾人聞言怔了怔,隨即又都了然,如此實情,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江文蔚面向正殿而拜:“陛下真是雄才大略!”

“豈止雄才大略,此法若成,便是千古一帝!”

“這般高屋建瓴,也唯有我大唐的陛下才能做到!”

眾人俱都讚歎不已。

蘇禹珪聽罷眾人的讚美之言,默然了片刻,忽然又開口道:“其實諸公還未真正了解陛下的意思。”

眾皆不解,疑惑道:“蘇公此言何意?”

蘇禹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敢問諸公,誰曾讀過《貞觀政要》?”

不出意外,在座俱都讀過,蘇逢吉道:“貞觀之治,大唐盛世,何以出現?治國理政之法,悉在《貞觀政要》。書成之日,便是君臣至寶,百年來備受推崇,不識《貞觀政要》,豈敢妄談治國?”

蘇禹珪點點頭,忽而又道:“《貞觀政要》人皆識之,然則貞觀之治,卻從未再現,這又是為何?”

這一問讓眾人都是一愣。

蘇禹珪沒有等待太久,見眾人都不說話,他又問道:“當今陛下,雄才大略,古來少有,四海因之而承平,天下因之而一統在望,然則縱觀歷史,明君常有,雄主可曾易得?千古一帝之所以是千古一帝,豈非正因千載難得?然則,大唐國祚延續,往後的大唐要長治久安,要恆強不衰,靠甚麽?”

眾人默然不能言語,俱都陷入沉思之中。

蘇禹珪輕輕笑了笑,“其實答案已在心頭,只是諸公不願言語而已。”

張一樓歎道:“非是不願言語,而是當今陛下委實太過英明,誰也不願去想那之後的事。”

蘇禹珪認真道:“諸公不願想不願說,陛下自己卻已想到了。不僅想到了,陛下正在嘗試去解決這個問題。”

張一樓頷首道:“誠然,人治不如法治。人治靠人,但人卻不是都賢,人有好惡,還有七情六欲,往往影響國政;法治靠法,法卻是不變的,至少根基不易變。”

蘇逢吉雙目閃爍著精芒,“孝公之後,秦朝速強,始皇帝之後,秦朝速亡,陛下功追後者,卻會效仿前者。”

蘇禹珪正色點頭,“《貞觀政要》雖然久負盛名,實則今時不同往日,許多事情已不可同日而語,又且《貞觀政要》畢竟是史書,雖然是政論性史書,但史書永遠不能成為治國模板,換言之,《貞觀政要》不足效仿。陛下要的大唐律法,是一部包羅萬象,能讓後來者賴之治理天下的律法,是比商君之法還要完備的法典!”

張一樓道:“有了這等法典,可保大唐恆強。”

蘇逢吉問蘇禹珪,“這部法典,何時才能擬就?”

蘇禹珪回答道:“如此律法,非一時之功,然則眼下,就在擬定當中。”

蘇逢吉又問:“陛下可有賜下名稱?”

蘇禹珪露出自豪的笑意,“當然是《大唐律》!”

不同於《貞觀政要》,尚在孕育中的《大唐律》,不會將李從璟與眾臣的言行對話都寫進去,但毫無疑問的是,眼下李從璟與眾臣的一言一行,帝國的每一項國政,帝國中正在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可能成為《大唐律》的條文根據與素材。

這部耗時良久出-台,並且出-台後仍在不斷完善的法典,成了李從璟留給歷史的一大禮物。當然,這是後話。李從璟的大唐恆強夢,當然不是僅靠一部法典就能完成,不過他也並非只是在做這樣一件事。

......

蘇禹珪、蘇逢吉、張一樓踏進正殿的時候,皇案後端坐的大唐皇帝依然是那身黑金龍袍,年青皇帝身旁照例無人站立,寬闊的大殿中也別無旁人,暴雨在殿門外傾斜如瀑,淋漓的雨聲清脆而響亮,三人進了殿門,似乎就已與世隔絕,風聲雨聲皆散於九霄雲外,耳中能聽聞的便只有皇帝那威嚴的聲音。

正如蘇禹珪先前所言,李從璟召見他的目的,就是為了將“士不因言獲罪”的條例改一改,當然事情並非這樣簡單,蘇逢吉先前的估計沒有錯,他在定鼎門大街上碰見的信使,的確就是北邊來的,李從璟在這個時候召見蘇禹珪,是要他在《大唐律》中加進去一部分“戰時條例”,以此來明告天下臣民,當外賊寇邊國有戰事的時候,他們應該有怎樣的言行。

李從璟以這種方式來昭告朝野,不僅眼前的大戰他要打,往後大唐每逢遭遇挑釁和侵犯的時候,都要毫不遲疑的開戰,他以帝王的言行表明,他要毫無保留踐行那句“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的誓言。

“契丹與韃靼的軍隊已經集結,聲勢浩大,南犯在即,朕並不擔心此二者興風作浪,盧龍的儀坤州防線,大同的雲州防線,都堅固得很,就算朝廷不發禁軍,他們想要破關而入,也不是那樣簡單的事。這些年朕戮力削弱契丹,前前後後屠了他們數十萬人,可不是隔衣瘙癢。此番發軍,耶律德光若是不拚命,就休想有戰果,他若敢拚命,朕一紙詔書,且不說渤海國日夜等著收復失地,僅耶律敏就夠他後院失火。”

“這回禁軍出征,重心仍舊在河西,待得雨後天晴,大軍就要準備開拔,判度支的分內事,自即日起就要立即著手去辦,如今夏日將過秋日將臨,朕無意跟誰遮遮掩掩。 ”

“今日,之所以將你們三人一同叫進來,為的還是蘇卿手中那本《大唐律》。你們三人才學不淺,《大唐律》又事關重大,僅蘇卿一人操筆還不夠,需得你們三位戮力同心,江文蔚、張易、朱元等,亦是朕眼中的後起之秀,此番就給你們跑腿。另外,此事名義上由馮相掛帥,內裡以王樸為首,爾等莫要辜負朕的期望。”

李從璟說話的語調雖然平緩,沒有刻意抑揚頓挫,但只要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字字威嚴已是毋母庸置疑。

蘇禹珪、蘇逢吉、張一樓等人,躬身聽完李從璟的話,一齊面朝皇案而拜,“臣等謹遵敕令!”

“退下吧。”

“臣等告退。”

三人面朝皇案退步到殿門,這才轉身出門,李從璟從皇案後站起身,負手來到殿門,面對殿外的暴雨靜靜佇立。

從洛陽到朔方的官道、驛站早已修繕完畢,禁軍從洛陽開拔後,一路上的行程和宿營也都有大體安排,朝廷征調的青壯民夫、調集的糧草器械,在此之前就已出動,如今,禁軍出征河西的時機已經到來。

禁軍鐵甲出戰朔方與河西,動作想小都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出征即是戰機,十萬大軍遠征,不可能到了戰場上還去跟人家相持瞎耗。在恰當的情況下以雷霆之勢一舉定勝負,橫掃千軍如卷席,這才是李從璟該有的手筆。

此時,站在崇文殿門口的李從璟,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幅畫面。

身著精甲的唐人,手捧《大唐律》,楊威於四海,布道於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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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賀新春,祝大家雞年大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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