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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國帝王》章97 論學堂裡驚天下 10萬王師圍金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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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普斜跨著書袋,手裡捧著一本書,在學院的碎石小道上邊走邊讀。..
陽光從小道旁的槐樹上落下來,落在書頁上有些晃眼,趙普給腳下凸起的石塊絆了一下,腳步一個趔趄。收起書冊,他在石塊前蹲下身來,瞧了兩眼,伸出手,將凸起的石塊理平。
遠近的學生來來往往,不很多也不很少,腳步匆匆,沒有人去在意趙普的這個小動作。望著這些同窗,趙普站起身來,心頭微有些悵然。
自打上回儒家學生與百家學生群毆過之後,學院裡這些時日的氣氛就有些沉悶。雖然帶頭的學生都被關了禁閉,學院正常的運轉秩序看似沒有受到多大影響,實則眼下正是人心不安之際。
趙普還不太清楚雙方鬥毆的深層次原因,但經義學生向來做派傲慢,看不起其它學科的學生,常有輕蔑、挑釁甚至侮辱之言,趙普卻是知道的。雖不知對方緣何如此,他卻知道這很不對,雖然他也是經義科的學生。
今日是學院放假之日,趙普來到論學堂時,這裡已是人滿為患,千百人或坐或站,將論學堂擠得水泄不通。這些人不僅都是學院的先生、學生,還諸多新近從江南北奔到洛陽的士子,查文徽、陳陶、史虛白都站在其中。
在人群前,有二三十張案桌依次擺放,王不器、楊愨、戚同文等學院的祭酒、司業俱都在座,包括一些身份清貴的博士。矮台上,四張相對擺放的小案前,卻是空無一人。
一言以蔽之,今日這裡匯聚了洛陽大半個士林。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太子有令,今日在學院論學堂“論書生之道,論治學之道,論治國之道”。並且隱有風聲傳出,今日之論道,很可能關系到日後大唐在治學治國思想上的國是。
楊愨老臉上有興奮的光彩,對身旁的戚同文道:“入洛陽多時,終究是等到了這日。治國治學之道,舍我儒家其誰?漢唐以來,儒學便是官學,儒學便是治國治學之道,朝廷大興貢舉以來,幾乎是士子出仕的唯一途徑。雖說以漢之強,不免覆亡,以唐初之盛,不免天下大亂,但這是儒學學問出了問題嗎?當然不是。我苦思良久,終有所得:秦亡以暴,漢亡仍是暴,何也?黃巾豈不為暴?董卓武人豈不為暴?如是觀之,唐之衰,亦是因為暴。安祿山、史思明豈不為暴?黃巢豈不為暴?朱溫豈不為暴?深而思之,天下藩鎮節度,豈不為暴?”
說到這裡,楊愨臉上光彩更甚,就像是真理掌握在了自己手裡一般,“秦以暴亡,只是往後千年,天下人仍是沒有吸取教訓,若是吸取了教訓,東漢哪裡還有董卓、曹操?本朝何以還有安史、朱溫?要使往後之社稷,不因暴而亡,就得控制武人。武人暴戾,不通禮儀,心無敬畏,更不識聖人之言,所作所為,但憑一時心念,豈能不防?兵者,凶器也,兵者百十,足以使萬人喪命,兵者萬千,足以令天下有血光之災!此二者合一,一言不合,足亂社稷,足傾國家,人主豈能不防?”
不等戚同文發問,楊愨即接著道:“然何以防之?別無他法,只有一途:倚重士子!士子受聖人教誨,知報國,識禮儀,忠君王,顧社稷,實乃君王的良師益友。自古隻聞武人亂國,何曾聞士子亂國?以士子治天下,此乃正途也。但尚嫌不夠,還當以士子掌兵戈。收天下兵權,悉歸士子之手,由士子替君王掌凶器,

上使君王無憂,下使武人不能亂,天下才能大治!”
戚同文沒有言語,末了歎道:“先生之言,固然高見。”心中卻不這樣認為。
在他看來,亂天下者,武人,但平天下者,亦要武人。誠然,安史、朱溫使得本朝社稷大亂,但力挽狂瀾的郭子儀,不也是武人?如今定了江北,使得本朝有中興之象的陛下、太子,不也是武人?
戚同文覺得楊愨說的有道理,同樣問題也很大,失之片面。但要如何杜絕楊愨提到的武人亂國的問題,戚同文又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然而無論如何,天下禮崩樂壞、人心不古,總是事實。天成以來,本朝用書生治國,總是收獲了許多效果。
戚同文甚至聽說過,百戰軍就有教授將校孔孟之言的傳統,而百戰軍軍紀嚴明、百戰常勝,大軍所過之地,與民秋毫無犯,而將校從無動亂之舉,也是事實。
李從璟到了之後,徑直走到矮台,令撤去三張小案,隻留一張擺放於正中,面向整個禮堂,施然坐了,而後便讓論戰開始。
學院的儒家士子與百家士子既然有了衝突,衝突的根源還是因為儒家士子看低百家士子,這個衝突自然要解決,解決的方法便是論戰,論出所謂“真理”。
——李從璟則認為世上沒有那麽多真理,即便有,也沒多少一成不變的真理。他到這裡的目的,還是借機向天下表明大唐的治國治學態度,言明朝廷對士子的取舍之道,為天下讀書人指定方向。
如今,朝廷各項軍政大事基本都已定了下來,本朝以來驕兵悍將、藩鎮林立、吏治混亂、民不聊生的種種弊政,時至今日差不多都解決,而王師征戰於江南,中央收攏州縣權柄,國是大定,大唐戰艦正當一統天下、整肅邊疆、闊海揚帆的時候,治國治學之道,是眼下最後一件大事。
——從某種程度上言,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它關系到每個唐人的三觀,關系到每個唐人的思想與抱負,那是指引他們前進方向、奮鬥目標的東西,李從璟正待把它解決。
楊愨是儒家士子的代表,他將他跟戚同文的說過的話,向禮堂裡千百人論述過後,進一步深化道:“臣聞,天子的職責,沒有比執掌禮儀更大的了。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禮者,綱紀是也;分者,君臣是也;名者,公、候、卿、大夫是也。天下為何會大亂?皆因禮崩樂壞!禮崩樂壞,綱紀壞了,君不為君,臣不為臣,公侯卿大夫,都想以下犯上、問九鼎之重,所以武人執掌重兵、把持權柄,所以天下才會藩鎮林立、征伐不休。”
“一言以蔽之,天下治、亂的根由,在禮。天下大治,是因為禮儀大興,天下大亂,是因為禮儀荒廢。朝廷要重現初唐盛世,就得重塑禮儀,興儒家之學。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學才是治國治學正統,已是毋庸置疑。臣言盡於此,還請太子明鑒。”
楊愨話說完,向李從璟深深一禮。
李從璟不置可否,連表態都沒有。
但這並不妨礙滿堂的儒家士子大聲喝彩。他們聽了楊愨的言論,都覺得猶如聖人耳提面命,這時候個個興奮的臉紅耳赤,“祭酒高論”“祭酒明見”的議論聲不絕於耳。
“祭酒之言,某不敢苟同。”
這時候,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眾人循聲去看,只見一個蒼老的身軀站起來。
博士王不器。
眾人見之,都不免詫異。學院兩大家,楊愨與王不器,是最德高望重的人。只是平日兩人私交甚篤,此時竟然對立起來?
王不器直身而立,雖然蒼老,卻是一棵蒼老的松柏,根骨端正,他看向楊愨,問:“如今天下喪亂,四海不平,敢問祭酒,天下如何能再得太平?”
楊愨是儒家大家,回答這個問題自然手到擒來,“天下定於一人,自然得太平。”
“定於一人,此乃何人?”王不器問。
楊愨面露微笑,“重禮者,仁義者,不好殺戮者。”
他這話說出,儒家士子又是齊聲喝彩。
王不器八風不動,“不行殺戮,便無征戰,江南諸侯,誰願引頸受戮,將城池百姓雙手奉上?”
楊愨道:“久旱之地,必望甘露,久亂之民,必望太平。若使大唐四境安定,國富民強,江南百姓,誰不爭相投向大唐?千百城池,刺史縣令敢不雙手奉上?”
這副景象的確很是讓人神往,想想都讓人熱情澎湃、不能自己,儒家士子聽了,個個熱血沸騰,大讚不止。
而李從璟聽了這話,也終於明白,為何江淮還在大戰時,朝廷就有官員勸朝廷息兵戈——雖然那人被李從璟丟到了江淮前線——但不是人人都能去前線的,而對於儒家士子而言,他們依舊沉浸在自己美夢裡。
王不器看著楊愨,“昔年,孟知祥、李紹斌身為大唐之臣,姑且據兩川而不遵朝廷號令,彼時,兩川百姓如何?州縣長官如何?淮南楊溥妄自稱帝,難道不是毀壞禮度?而王師征伐江淮,彼者何以能有十萬之師,屢抗王師?”
楊愨老神在在,“無怪兩川、淮南之民不爭相投向朝廷,乃因朝廷禮儀不興,還不足以使天下拜服也。倘若大唐禮儀大興,王師所到之處,百姓勢必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正因如此,大唐才要重塑禮儀!”
王不器又問:“昔年,契丹寇幽雲,黨項擾西北,如今大唐如何平定此亂?”
楊愨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等野蠻之輩,不受教化,只需高鑄長城,拒之則可!”
王不器問:“何人鑄長城?受聖賢教誨的士子?”
楊愨道:“士農工商,各有區分,士子治天下,鑄城之事,自然由販夫走卒去做。”
王不器又問:“祭酒著絲綢、食五谷,然絲綢、五谷從何而來?”
楊愨道:“士子以王道教化百姓,使其知禮儀,而有別於禽獸,百姓如何不該供養士子?”
王不器頷首沉默。
驟然,他發出一陣大笑。笑聲響亮,禮堂外也聽得到。笑聲蒼涼而悲哀,卻又讓禮堂內的人都不忍聽聞。
楊愨皺眉,“博士緣何發笑?”
王不器冷目看向楊愨,“此等無妄之言,祭酒也能說得出來,某如何不笑?可笑,天下人都言,儒家大偽,在儒家士子眼裡,人皆小人,唯我君子,術皆卑賤,唯我獨尊,學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愛,懲惡揚善,儒家罵作鄙陋;楊朱言利,使民富足,儒家不屑一顧;老莊超脫,於民無害,儒家視作膽小逃遁;兵農醫工,百業之基,儒家看成細枝末學!”
“王師在前線血戰沙場,你等不識征戰之道,而公然指手畫腳,彼者流血不止,而你等詆毀不休,自大自負到這等地步,也敢言治國?外賊寇邊,殺我同袍,爾等手無縛雞之力,只不過一聲歎息;亂賊傾覆京師,劫掠州縣,爾等束手無策,只能勸君王避禍,唯恐奔走不及;諸侯割據天下,九州烽煙不息,百姓流離失所,爾等不曾救下一城一人,竟然在此言說甚麽禮儀,妄談甚麽天下歸附,與白日做夢何異?!”
“而今國家興辦學院,興百家之學,兵農工商販夫走卒,有教無類,大唐之志向,君王之苦心,爾等何曾明白半分?平日不思好生教授學識,竟然對百家學生輕慢有加!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上輔君王下安黎庶,何等的豪氣之言,但以爾等之短見與尺寸之胸懷,莫說天下,連身旁的同窗、自家的學子都容不下,還談什麽立功立德?!張口禮儀閉口禮度,外賊殺同袍,你說禮,亂賊擾民,你說禮,爭權奪利時,你還說禮,排除異己時,你仍說禮,厚顏無恥到這等地步,真是可笑至極!”
王不器一席話說完,禮堂裡一片寂靜,落針可聞,粗重呼吸聲更是清晰入耳。
儒家士子怒不可言,卻嗔目結舌。
百家士子大感快意,卻又受王不器感染,皆感悲涼。
江南北奔的士子如查文徽、陳陶、史虛白等,則是震驚不已。
王不器最後向李從璟執禮,“百家學問,取舍有道,天下士子,良莠不齊,還請太子斟酌!”
楊愨臉色慘白如紙,汗如雨下,他面朝李從璟,噗通一聲伏低下拜,悲痛大呼:“此等毫無根據之言,真是隻字不通,臣萬萬不敢苟同!千年以來,名臣良相如過江之鯉,哪一個不是我儒家士子?君王治國以禮以仁義,天下方能大興啊!”
他說不過王不器,就來抱李從璟這個大靠山的大腿。
在楊愨想來,李從璟肯定會站在他這一邊。
君王的心思,楊愨和他背後的無數儒家士子,都看得分明。
李嗣源是如何做成帝王的?他先前不過是一個臣子,是領兵大將,而一朝為士卒“披上龍袍”,就反攻洛陽成就了大業。
既然如此,李嗣源擔不擔心其它將領效仿他的事跡?他擔不擔心他家的江山也會突然傾覆?他沒有理由不擔心!他絕對會擔心!
怎麽辦?只有一個辦法——解除武將兵權!同時扶持、重用另一股勢力,抗衡、打壓武人!
這股勢力,士子就是現成的。
於是儒家士子趁機而起。
楊愨他們不知道將士正在沙場辛苦征戰、流血犧牲嗎?他們不知道此時提出打壓武人的策略,會被很多人唾棄嗎?他們又不是傻子,他們當然知道。
但他們不在乎。
為甚麽不在乎?
因為君王會支持他們!
在打壓武人這一點上,君王與士子的立場是一致的。
甚至連出發點都一樣。君王是為了鞏固自身帝位,不讓武人再有亂國的機會,士子是為了鞏固自身地位,不使士子再被武人騎在頭上!
藩鎮時代,是士子的噩夢,也是君王的噩夢。
而儒家的禮,儒家的忠君思想,則為這件事披上了完美的偽裝。
所以君王和儒家士子會一拍即合。
儒學發展到今天,早就舍棄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之類的思想,成為君王統治江山的奴仆,而且理所當然的繼續發展下去,變本加厲。
只有適合君王穩固自家江山統治的思想,才是君王需要的思想。
儒家在漢初做到了,日後更會。
儒家必須要適應君王的這個需求,那是不可逆轉的歷史潮流。至於儒家學說往後會變成甚麽樣,他們不知道,至於儒家學說最後是不是會面目全非,與孔子的主張大相徑庭,他們不在乎!
不被君王需要的治學治國思想,是沒有存在價值,注定要消亡的!儒家之學都沒了,哪裡還有儒家士子?
故而,儒家無論發展到哪種面貌,君王都是掌舵人都是始作俑者,而儒家士子則是劊子手。
但那又如何,誰會在乎呢?
儒家士子哪裡又會知道,天朝之外,萬力之遠的地方,會有撮爾小國在千年後強勢興起,犯我疆土?
即便知道了,又如何?只有得用的士子, 才有資格考慮國是。
所以楊愨分外確定李從璟會站在他一邊。
並且,君王既然用了儒家思想,自然會投桃報李,百家學說自然不會再被重視,兵農共醫商,當然不能被拋棄,但也絕不會被看重,君王和儒家都不會讓他們,有機會威脅儒家學說的統治地位!
所以百工,永遠沒有地位。
所以商品經濟再發達,商人也永遠無法掌權進入統治階級,永遠不會有話語權!
儒家對百家百工的打壓,不是因為看不起,而是利益之爭!
君王,儒家。
琴瑟相合。
狼狽為奸。
共同享用這座江山。
百年,千年,兩千年。
直到錦繡山河萬裡凋敝。
直到君王發現儒家確實不行了,不能幫他統治江山了。
於是,廢除科舉製。
李從璟看了一眼拜倒在堂中的楊愨,從小案後站起身。
禮堂中,無數儒家士子悉數拜倒,不能拜倒的,也無不躬身執禮,齊聲大呼:“請太子為我等做主!”
百家百工的士子,也無不執禮,緊張的等待太子的宣判。
李從璟目光沉靜的面對大唐士林,開口的時候半分也不遲緩,語氣果決,不容置疑,“本宮教令:立即革去楊愨學院祭酒之職!”
話音落,平地起驚雷。
士林震動,江山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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