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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
和州,烏江。
很少有人知道,烏江指代的並不只是一條江,還有烏江亭。亭,秦朝最小的區域行政單位,烏江亭,就在和州長江北岸十裡處,與金陵的直線距離不過六七十裡。霸王項羽烏江自刎,不是不肯過那條南北走向的烏江,而是不肯過長江。
現今,烏江是烏江縣。
吳國發兵十萬渡江,其中一路就在烏江集結,意欲北上攻打滁州。
今日,吳軍大將王會與和州刺史王彥儔,在烏江閱兵,隨後大軍就要開拔。
立城牆而東望,可見浩浩大江,大江上樓船如海市蜃樓。大江之前,城牆之外,是一望無際的吳軍驍勇,兵甲鼎盛,搶戟如林。
肅立城樓前的,除卻王會與王彥儔,還有一批吳軍將領。
其中最耀眼的,是在楚地立下大功的年輕一輩俊彥,曾率軍攻打石首、與馬懷遠鏖戰的武昌節度使柴再用之子柴克宏,如今正在謀劃大事的常州刺史劉金之子劉仁贍,定遠縣兵敗、清流關自刎的南平王李德誠之子李建勳——此三子,或繼承父輩功業,或接過父輩衣缽,雖是年輕翹楚,但時勢多變,已經過磨練,成為吳軍裡新的中流砥柱。
“先鋒已經抵達和州邊界,尚無北賊來阻,如今只要我大軍主力北上,直搗黃龍進逼滁州,迫使北賊自揚州回援,則揚州之圍可解。”王會扶牆觀望吳軍軍貌,因見兵馬強盛,不禁心懷激蕩,躊躇滿志。
先前他雖然在舒城被李彥超、丁茂等人擊敗,五萬人只剩了兩萬人撤離,但到底還是為吳軍保存了一口元氣,之後與王彥儔合軍和州,趁唐軍得勝兵驕之際,連續多次進擊,頗有勝果,零零總總斬殺唐軍過千,徐知誥便許他戴罪立功。
“先前王某只有和州些許鎮軍,尚能抵擋唐軍來犯,與王將軍合力後,更是屢有勝績,如今我等兵強馬壯,豈有不盡滅北賊之理?”和州刺史王彥儔生得雄健英武,氣質更是剛毅如鐵,一番話說出來,如金石穿空,震人耳膜。
王彥儔此人,頗有軼事,不可不說。
此子乃是大唐上蔡人,李嗣源代李存勖時,諸州多亂,王彥儔不僅不憂慮,反而“樂禍思奮”——樂於見到局勢大亂並且想要奮發謀事,為了上位,此人是用盡手段,他本是市井遊俠兒一類的雄武之徒,頗有依附者,這一日,他召集了六個好友,對他們道:“如今天下有變,能得富貴者,無不是果決之輩。趁亂而起,你我不能落後於人。”
王彥儔本在刺史府謀事,當下與那六人商議:“今夜是我當值,公等帶好兵刃前來,我準備好甲胄,在府中接應,到時殺了刺史,便能據有一州。”
六人聞言都很興奮,到了夜裡果然如約而至,正當他們打出暗號與王彥儔接頭時,卻不料王彥儔已經調集了刺史府的守衛,早早埋伏在四周等候,看得六人前來,王彥儔率眾衝出,將那六人“盡捕斬之”。
王彥儔殺了這六人,立即提著他們的頭去見刺史,在門外跪拜道:“奸人圖謀不軌,幸好某察覺及時,已將其盡數誅殺。不過某擔心他們還有同黨,還請刺史發出號令,讓某去逮捕他們,也好安定人心。”
刺史一聽高興壞了,連忙奔出房門來扶王彥儔,孰料王彥儔此時突然暴起,持刀將行到面前的刺史砍了。
事後,王彥儔將刺史的死嫁禍給那已經死亡的六個人,並且將六人的家人親族都殺了,
而後他佔據蔡州,無人不畏懼服從,儼然刺史也!不過不幸的是,李嗣源洛陽稱帝後沒多久,就派人來討伐他,王彥儔自知沒法跟李從璟的精兵對抗,不得不帶了家眷南逃。到了金陵後,受到徐知誥賞識,先是做了都押衙,而後很快就當到了和州刺史。
王彥儔出任和州刺史時,史說他“有政績,善撫境內,和遂為富州”。
這樣一個人,文武雙全,有勇有謀,膽識非凡,也就難怪先前唐軍遣偏師來攻時,短期無法攻下了。
王會聽罷王彥儔的豪言,爽朗大笑,覺得極對胃口,“公本大才,和州彈丸之地,豈是公長久安身之所?此番攻打滁州,朝廷以公為副,此正公大展拳腳之時也!”
王彥儔因為覺得王會前番率軍五萬,卻敗給了兵力只有一半的唐軍,內心裡不大看得起王會,但眼下是兩人共謀大事的時候,也不至於流露出鄙夷之色來,他拍了拍柴克宏、李建勳、劉仁贍等人的肩膀,笑道:“上有王將軍統帥全局,下有諸位英傑衝鋒陷陣,北賊必敗矣!”
他這一手輕描淡寫,很容易就拉進了自己與柴克宏、李建勳、劉仁贍的關系。
眾人意氣風發,一起放聲大笑。陽光灑落,城牆上甲胄奪目,如有金光,讓人睜不開眼。
數萬江東兒郎,都是驍勇之輩,此時齊聚列陣,兵甲完全,讓人毫不懷疑他們有拔山填海之能。
千年之前,霸王項羽铩羽而歸,在此橫刀自刎,不肯過江東去,千年之後,江東自有英傑渡江北來,兵強馬壯,名將熠熠。
英雄後繼有人,正可謂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
常州,無錫。
自錢塘北上蘇州,經過無錫到常州,一直延伸到北部長江邊的潤州,都有運河相連,這條運河,正是京杭大運河的最南一段,稱為“江南運河”。
先前吳越與吳國開戰,水師大多是從錢塘出發,經杭州灣北上,繞行崇明島,過狼山之腳西進,但這回不同,吳越大軍直接走的運河。
統領吳越大軍的,除卻錢元瓘不會有第二人。此番吳越雖不是傾巢而出發軍五萬,但也有三萬將士,當然號稱還是五萬。江南運河上,船艦相連,桅杆如林,白帆蔽日,甲士肅立,綿延不絕,聲勢極為浩大,唬得運河兩岸的尋常百姓如見神明,俯首而拜。
為防吳國使詐,錢元瓘將盧絳留在了樓船上,如此一來,對方跟吳國的一切聯系,都逃不過他的監視。
站在甲板上,沐浴陽光與河風,眼見兩岸不時有百姓駐足觀望或是下拜,錢元瓘心頭有些耀武揚威的得意,他心想:我錢氏甲兵盛極東南,被朝廷封為吳越王,可不是浪得虛名!
錢鏵來到錢元瓘身旁,微微躬身道:“接到莫離軍令,讓我們務必謹慎行事,提防吳國使詐。”
錢元瓘拿過那份軍令,蹙眉看了半響,又將軍令還給錢鏵,琢磨道:“常州會否果真有陷阱?”
想了片刻,搖頭道:“吳國正與朝廷激戰江北,此時結怨我錢塘,是多豎一敵,自陷於兩難之境,殊為不智也!”
錢鏵為人老成,思慮周密,輕聲道:“奪人財貨,如殺人父母,錢塘借與吳國結盟之機,索要常州,徐知誥焉能容忍?”
“然則常州有叛亂,他能如何?”錢元瓘皺眉道。
錢鏵歎息道:“這叛亂來的蹊蹺,就怕有假啊!”
若是常州之叛不假,大功唾手可得,承襲王位順理成章,若是常州之叛為假,則麻煩重重,前路不可預知,錢元瓘本能的趨利避害,“我看徐知誥不會自掘墳墓。”
錢鏵道:“還是謹慎行事,布置好退路為好。”
錢元瓘思慮半響,“你見機行事吧。”
錢鏵點點頭。
不日,艦隊抵達常州。
......
金陵。
徐知誥得到匯報,吳越軍隊已經抵達常州。
坐在書房中,徐知誥默然下來。
他知道,此時此刻,常州之戰已經開打。
勝負如何?
徐知誥雖有信心,也不敢輕言必勝。
但常州之戰,他必須打。
不僅因為吳越會趁火打劫。
史虛白的意見,他不是沒有認真考慮過,最終拒絕史虛白的建議,不是懼怕吳越事後繼續向金陵進兵——他與吳國爭鬥多年,早就對吳越王的脾性知曉得一清二楚,即便是有中原詔令,吳越得到常州,也足以交差,斷不會繼續冒險西進。
因為繼續西進,吳越失信,必然引得吳國報復,屆時吳越與吳國就不得不死磕。兩軍交戰,誰敢輕言必勝?勝負固然難料,但損兵折將、消耗錢財卻是不可避免的,吳越豈有那麽傻,得了好處還要妄起戰事,去消耗自身實力,平白給中原機會?
中原有廓清宇內之志,人盡皆知,哪怕吳越不與中原死爭,在最後關頭主動投降,但難道錢元瓘就不考慮自己的未來?吳越與吳國大戰,消耗的實力多了,自身弱小了,吳越在中原眼中的分量就輕了,日後是否還能保住王位?縱然能保一時,難道錢元瓘就不想王位世襲罔替?
再者,哪怕沒了江淮,吳國還有楚地,從國力上論,吳越很難戰勝。
但徐知誥依舊不能不打常州之戰,他有他的位置,他在這個位置上,就有相應的考慮,也有相應的苦衷,有他在這個位置看問題的角度。
針對同一件事,不同人得出的結論、給予的評判往往不同,不多是自身角色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
江淮已經糜爛,此番決戰勝負難料,未慮勝先慮敗,若是江淮不保,他徐知誥就成了吳國罪人,此時再丟了常州,還不成為眾矢之的?要知,吳國與吳越爭鬥數十年,戰事雖然互有勝負,但每場戰役的結果,無不是吳國得勝,徐溫不是沒有滅吳越的機會,只是忙於內爭不願與吳越死磕,平增代替楊家的風險而已。
以臣代君,這個臣子,是不容有戰場失敗,不容有大的汙點的。
否則,輕者,打擊自身威望,延緩代替君位的時間;重者,終其一生都不再有由臣及君的機會!
而未戰便獻出常州給吳越,就是莫大汙點,也是莫大恥辱,會引得眾人攻訐。
吳國姓楊,不姓徐。淮南一日不姓徐,就容不得徐知誥大意。
但如果吳軍在常州伏擊吳越得勝,吳越地狹民寡兵少,經此一敗,必然元氣大傷,屆時江淮勝了更好,縱然不勝,徐知誥也可以將功補過,柿子撿軟的捏,趁機去滅了吳越,挽回聲名!
所以,常州之戰,徐知誥不得不打!
長歎一聲,徐知誥站起身,來到門口,負手望向屋外。
但願,常州之戰,馬到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