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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
史虛白步履蹣跚走出大丞相府,恰是正午時分,春日陽光正好,樹影斑駁,街上行人如織,一派生機勃發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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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石階的時候,史虛白面上的煩悶之色已經不見蹤影,他本是風流灑脫的性子,凡事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徐知誥不用他的策略,他再如何愁苦也是無用。
只不過就史虛白而言,對徐知誥已是十分失望,心底在此時不禁萌生出一股退意,不願再逆勢而為,平白使自己受罪,想要隱遁山野,過那閑雲野鶴的日子。
周宗從後面追了上來,兩人見過禮,便一道牽馬而行,雖說彼此在徐知誥面前意見相左,但那也是廟堂之爭,君子坦蕩蕩,私底下還不至於因此結怨。當然,這也跟兩人的德行有關。
周宗邊走邊道:“先生雖然不同意用盧公的策略,但常州之事勢在必行,往後局面會如何,某還有些地方想向先生求教。”
提及此事,心頭方才放晴的史虛白,又有些淡淡的悵然,他望著街面道:“常州之事若成,則王師聲威大振,北賊正值兵疲之際,聞之亦會驚駭,屆時王師無論是乘勝東進,先取錢塘,還是轉道北上,救援揚州,都大有可為。”
周宗露出疑惑之色,“既是如此,先生為何不同意此策?”
史虛白搖搖頭,“事若成,皆大歡喜,但事若不成,該當如何?”
周宗面顯沉思,“這......常州之策周密得很,怎會不成?”
史虛白歎息道:“常州之策是請君入甕,那也得君肯入甕才行。”
“先生是擔心錢元瓘?”周宗道,“錢元瓘此子,誠然越地人傑也,不是庸碌之輩,然則盧公、蒯公,也是英雄人物,不會比對方差吧?”
史虛白沉默半響,臨了目光深邃道:“李從璟北歸後,主持江淮戰事者,莫離也。此人號為莫神機,有神鬼莫測之能,拋卻那些玄幻之談不言,此子投身軍伍十數年,為李從璟左膀右臂,每有軍機大事,多是此子出謀劃策,往往料敵於先,鮮有敗績。此番錢塘兵馬調動,也受此子節製,有他與錢元瓘聯手,勝之談何容易。”
周宗低頭默然,莫離的才能他雖然認可,但遠沒有史虛白那般高看,換言之,同為參讚軍機者,他周宗自認輸過誰?
......
錢塘。
盧絳得到金陵回信後,立即找到錢元瓘。
兀一見面,盧絳納頭便拜,“錢公救我!”
錢元瓘事先已經得到消息,故而並不以盧絳這般做派為奇,但面上仍是一臉關切,連忙將盧絳扶起,“盧公何須如此,有何難處,盡請說來,倘若有錢某效力之處,絕無推脫之理!”
抓著對方手臂,盧絳一臉悲憤道:“常州刺史劉金聚眾反叛,作亂地方,意欲投降北賊,請錢公助我伐之!”
錢元瓘勉力按下心頭狂喜,擺出驚異之色,“竟有此事?盧公稍安勿躁,且待你我從長計議!”拉著盧絳坐下,又露出思索之色來,“盧公的意思,是讓錢塘發兵助你平亂?”
盧絳切切道:“如今大吳與吳越王結盟,還請錢公助我,錢公仁義,大吳必不敢忘也!”
錢元瓘吊人胃口道:“怎麽,難道大吳沒有兵力平叛?”
盧絳急切道:“我大吳驍勇都去了江北,正與北賊鏖戰,哪裡還能分出兵馬來?”說到這,他狠狠擊節,憤恨難當,“值此國家存亡關頭,孰料竟有小人作亂,
禍起蕭牆,實在是不當人子,可恨至極!若是盧某不死,來日定要寢其皮、啖其肉!”言罷,又抱拳道:“錢公,事情緊急,請錢公助我!”錢元瓘這時反而放緩了語氣,看著盧絳悠悠道:“與吳國結盟,我王本意也,吳國有難,作為盟友,我王自當相助......只是,這盟約卻是如何定?”
盧絳自然知道錢元瓘指代的是甚麽,面上盡是惱恨之色,半響長歎一聲,苦澀道:“若是吳越王能助我評判,常州......常州可予吳越王代為管轄!”
事到如今,盧絳仍是沒有說“獻地”而是說“代為管轄”,不僅如此,這話一出口,他又連忙補充道:“等叛亂平定,你我結盟祭天,從此共進同退,互止刀兵,永世盟好,不得違背誓言!”
在錢元瓘看來,盧絳這話,自然防備的是吳越得常州後,繼續西進威脅金陵,他心頭喜不自禁,面上卻是強作真誠道:“你我唇齒相依,早該如此,一旦盟好,自此永世互止刀兵!”
說到這裡,錢元瓘還不忘佯作責備道:“若是盧公早作如此決斷,何至於讓常州劉金有叛亂之機,何至於影響貴國北征?唉!事已至此,毋庸多言,還是速定盟約,早平亂事,以免禍患蔓延!”
盧絳道:“錢公所言甚是!”
當下雙方分條列項,白紙黑字,草定章程,就等盟誓。
盧絳走後,錢元瓘與錢鏵一面欣賞著盟約草稿,一面相視大笑。
“這盧絳雄辭善辨,固然人傑,但他想以三寸之舌,就定下兩地盟約?哼,何其可笑也!如今常州叛亂,真是天助我也!”錢元瓘得意道。
“常州叛亂,的確是天助,那莫離催的緊,我等也該發兵了!”錢鏵同樣心懷大暢,不過他到底老成,收斂心緒後不禁遲疑道:“這常州叛亂,會不會有詐?”
“當然不會!”錢元瓘信心十足,“若是吳國服軟得早,盧絳一開始便留有余地,我還會懷疑吳國使詐。但吳國開始時態度強硬,盧絳方才又言辭切切,斷然不會是作假。”
說到這,錢元瓘露出一絲笑意,“大爭之世,誰不想趁勢而起?聚眾自立,這種事本就常有的。再者,那常州劉金,已經給我來了信,要與我聯合,這豈能是假?”
“原來如此!”錢鏵恍然,“如此說來,此事千真萬確!”
......
常州。
常州刺史劉金正在與人議事。
與其議事者,正是蒯鼇。
“蒯公放心,諸番準備都已妥當,只要錢氏發兵來犯,保管叫他有來無回!”劉金向蒯鼇保證道。
蒯鼇沉吟片刻,“給錢元瓘的信,他可有回復?”
劉金點頭道:“回信已經到了,此子答應與我結盟,還許諾了我諸多好處!”說到這,劉金冷笑一聲,“此人狡猾奸詐,狼子野心,實在是不當人子!”
“這就好,看來錢元瓘的確沒有疑心。”蒯鼇尋思著道,“給北賊的信呢?”
“業已送過去了,只是還沒有回音。”劉金如是道,半響見蒯鼇不說話,試探著道:“要說給錢元瓘送信也就行了,為何還要多此一舉,與北賊聯絡?北賊又不可能真的發兵來援。”
蒯鼇擺擺手,“若是常州果真反叛,豈能不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北賊雖然不能發兵前來,但也能聲援,怎能忽略?再者中原有朝廷,哪怕只是借助中原聲勢,也足夠穩定一些人心。”
劉金細思之下,立即想通,不禁佩服道:“蒯公思慮周密,我不及也!”
蒯鼇不以為意,“錢氏大軍就要到了,此為非常之時,當嚴令各部,不得有絲毫差錯,膽敢懈怠者,斬!”
劉金神色一凜,“是!”
......
揚州城外,唐軍營地。
大帳中,莫離將手中書信覽罷,遞給王樸看。
王樸驚疑道:“常州劉金聚眾反叛?他請求歸順朝廷,並且請我發兵支援?”
莫離淡淡道:“發兵支援當然不可能,不過聲援還是能做到的。”
王樸又將書信遞給其他人,思索著道:“當此之際,常州反叛,可謂是天助我也,正好給錢塘發兵西進創造了機會,有常州劉金接應,錢塘進兵也會順利許多,兩者聲勢相合,必能擾亂金陵以東,屆時不說淮南大亂,至少北上之淮南軍會軍心動亂,便是回救金陵也並非不可能。”
莫離輕搖折扇,嘴角笑意淺淡,並不說話。
王樸熟知其脾性,見他這番模樣,哪裡還能不知道對方心裡又在打鬼主意,遂問道:“軍師不以為然?”
“天上會掉餡餅嗎?”莫離問王樸。
王樸怔了怔,“軍師認為常州叛亂,事出有詐?”
莫離平靜道:“軍情處有密報,早先淮南遣使錢塘,意欲與吳越王結盟,錢元瓘開出的條件,便是索要常州,但淮南遲疑不決。值此關鍵時期,常州說叛就叛,豈非太過巧合?”
王樸試探著道:“王師攻打江淮久矣,淮南大勢已去,便是有州縣反叛淮南,投靠朝廷,也是常事。”
莫離搖搖頭,“正因為王師攻打江淮已久,若是淮南州縣欲叛,早就叛了,何必等到今日?此番朝廷詔令吳越王出兵,淮南素來與吳越不和,豈能不防?趁火打劫這種事,可是最要命了。眼下江淮戰事正緊,他若要防,被動守土為下策,主動進攻為中策,但上策莫過於挖坑讓吳越王來跳!”
王樸點點頭,覺得有理。
莫離轉頭問低頭修剪指甲的第五姑娘,“常州可有密報?”
第五姑娘抬頭道:“沒有。”
莫離心頭已是了然,“傳話給錢元瓘,讓他好生提防。”
有書吏領命去布置,對方還未離去,莫離又補充道:“告訴錢元瓘,小心行事,若是兵敗常州,損兵折將也就罷了,功勞亦是分毫沒有。”
其中深意,無非是說沒有功勞就沒有繼承王位的機會。有這個警鍾在,不怕錢元瓘不謹慎行事。
第五姑娘這時候說道:“滁州來報,淮南軍在和州集結了數萬兵馬,正向北行軍,有攻打滁州之象。”
莫離點點頭,示意了解,卻沒有給出回應。
王樸接話道:“此番淮南集結驍勇之士十萬北上,雖說常州有變,不免分散其一部兵力,但淮南能用於江淮的,少說仍有七八萬兵馬,如今和州王彥儔與王會進擊滁州,而我滁州兵力不多,斷然無法抵抗,當此之際,是否從揚州調兵回援?”
莫離面無表情道:“淮南兵馬如何調度,我等無從細知,等我從揚州分兵,倘若淮南主力來救援揚州,我等如何區處?”
王樸遲疑道:“但若是不分兵,一旦滁州淪陷,攻打揚州的兵馬可就成了無根浮萍。”
攻打揚州的主要是李從珂率領的侍衛親軍主力、孟平率領的百戰軍主力,以及一部分降卒,總兵力五萬左右,余部除卻壽春三萬藩鎮軍,其它侍衛親軍及降軍,主要是李彥彥超、丁茂、史叢達、李彥卿的部眾,共計兩萬余,把守在江淮東部六州要地,如盛唐、廬州、滁州、六合、瓜洲渡等,兵力分散。
王彥儔與王會北進滁州,只要兵力稍微充足些,憑借滁州及其附近守軍,斷然是無法抵擋的——大軍箭矢、弓弩損耗嚴重,將士久戰已失最初的鋒銳,無法複製類似百戰軍守玄武城那樣的戰例。
莫離斜坐在坐塌上,輕輕晃動折扇,面色如常,說是八風不動倒是顯得輕了,完全就是沒事人一般,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主意也不拿。
王樸知道莫離在思考,雖然內心焦急,卻也無可奈何。